陕西咸阳市。
西南区彩虹路里有条葫芦小巷,里面大都是些古朴而简陋的砖瓦建筑,年代久远,盲人乐师桑峰已在这里住了九年。自从十四年前他家里突发一场大火之后,烧光了所有财物,也熏瞎了他的双眼,只剩下他与母亲钟氏二人,在咸羊市里辗转颠沛。五年间,他们住过好几个地方,最后终于在这条葫芦小巷里租下两间房,算是落了脚。
他母亲用政府和保险公司补贴的钱,勉强支撑起一间报刊亭,卖些书报杂志和日用品维持生计,桑峰则在市文化馆里做了一份兼差,培训儿童弹琴……他原本就是中学里的音乐老师,会使许多种乐器,尤其是古筝弹得极好,虽然那场大火夺去了他的视力,也让他丢了工作,但毕竟手艺还在,灾难后坚忍地摸索了两年多,终于恢复到以前水平。文化馆副馆长本是他父亲的好友,自然不能眼见他在家中无所事事,便让他来馆里做个兼职指导,教教那些想学古筝的孩子们。除了隔三岔五地到文化馆给学生们上课以外,桑峰也会应邀去一些酒楼茶艺馆,为那里的客人表演伴奏,赚些外快。这样东奔西跑,日子倒也过得不算十分艰苦。
只是母亲钟氏年纪已大,腿脚开始不太灵便,家中报刊亭的生意,基本是和邻居的一位大婶在联合照应着的,这常令钟氏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桑峰眼盲,不能做这种要辨认书籍和钞票的事,所以帮不上手。但最令钟氏发愁的还不是这个,儿子今年已快四十岁,一直没能娶妻成家,无媳妇、无孙子成了钟氏的最大心病,常常使她夜不能安寝,身憔力悴。自己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归西,剩下儿子一人,又有谁来照顾呢?只有快点帮他找到老婆,才能放心地离去……她心知以自家的条件,要找到好闺女实在是很难,但不管是猫是狗,有总比没有好,何况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钟氏自然不想让桑家断了香火。
所以她几年来委托左邻右舍,替桑峰相了七八回亲,条件不限制,只要是个脾气好的就行,乡下的、没文化的,来者不拒,甚至离婚的也可以,只要没小孩……那些姑婆大婶们看桑峰虽然眼瞎,但其它地方尚可,也没有不良习性,便愿意牵线搭桥。谁知桑峰为人谦和稳重,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一点不领情,态度十分冷漠,每回不是推脱不去,就是把对方姑娘给气跑,弄得那些说媒的很是尴尬,渐渐地也就不敢再给他介绍了。母亲钟氏一怒之下,病倒了三回,哭着骂他责他,桑峰也不改变初衷,只是好言相劝说自己残疾之身,不想拖累他人而已。
这天下午,桑峰从文化馆上完课回来,在家中休息,钟氏一边守摊,一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教育他,桑峰听得有些心烦,便抽出古筝,弹起一段《高山流水》,以期压制母亲的声音。正弹到后段时,一辆白色的帕萨特悄然驶近了报刊摊门前,然后熄火停着,一动未动。桑峰坐在里屋,自然不晓得,还在继续调拨,他母亲却是看见的,顿时止了唠叨,有些疑惑地瞧着。
不一会儿,桑峰的弦声渐息,收了音尾,帕萨特的车门也同时打开,走出来一名女子。只见她身穿白衣黑裙,高挑玲珑,全身透着端庄优雅的气质,头发细卷及肩,眉目秀丽。不过本来是张明艳的脸,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和惊讶,还夹着一丝痛苦。她站在铺子门口,对着钟氏呆了几秒,讷讷地吐出一句话:
“伯母,原来你们住在这里……”
钟氏非常吃惊,揉了揉眼睛,似在努力辨认,半晌才犹疑道:“你……你是小玲?”
那女子点了点头,脸上的酸楚之意更加明显。
“哦,是你啊。好久没见了,”钟氏总算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心里顿时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什么滋味,“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我……我只是偶然路过,听到了琴声,所以拐进来瞧瞧。”那女子期期艾艾地说。
“哦。”钟氏身子微微一震,心道:原来如此,你……你倒还记得他的琴声。她不由得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叫郁玲的女人。十四年前她是桑峰的女朋友,那时还经常上自己家来玩,一口一个伯母地叫得甚是亲热。两人爱得如胶似漆,如果没有后来那场大火,恐怕早已经结婚了吧,孩子都该上小学了……钟氏酸酸地想着:可惜人都是十分现实的,桑峰眼睛烧瞎之后,郁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估计父母激烈反对了吧,那也怪不得。看她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找了个不错的男人嫁了,还开着小车,生活滋润得很哩……
钟氏脑子里正翻来覆去时,郁玲在那边四顾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伯母,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钟氏怔了怔,然后想想,道:“五六年吧。”
“噢……”郁玲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是悲是喜:“那……你们过得好吗?”
钟氏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心中有一股怨意渐渐升起,暗道:这是什么话?我们过得好不好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破屋子哪儿比得上以前了。不会是你现在衣食不愁,就想起要关心故人来了吧,存心刺激我的不是?当年我们娘俩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时候,你又哪曾来问过一句、帮手过一次?亏得还是女朋友呢,真个儿见风使舵、没心没肺的……
她有些埋怨当年郁玲突然离去,使得儿子至今都还单身,甚至没有娶媳妇的愿望,虽说人家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且世事难料,两人也未必一定就能结成连理,但做母亲的毕竟偏袒儿子,什么理由也敌不过要给自己骨肉幸福的私心,冲着她在最困难关头消失这一点,钟氏就不能释怀,所以当下就黑了脸,一声不吭,在那里摆弄起书刊杂志来,左右收掇,仿佛当郁玲不存在一般。
郁玲看见她的表情,心里登时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良久,才岔开话题道:“那个……阿……阿峰他,是不是在里面?”
钟氏哼了一声,心想你还好意思这样叫他?都听见他的琴声了,我能说他不在么?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冷冷道:“他刚下班,在休息。”言下之意是他现在累得很,你别进去了。
郁玲不是笨蛋,怎么会听不出来,只好苦笑一下,讪讪地站在那里。
这时来了个中年人买报纸,又跑了个小孩过来翻杂志,钟氏招呼着这两个顾客,直接把郁玲撇在一边,不予理会。郁玲呆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自己非常不受欢迎,不由幽幽叹了口气,眼眶有些发红,缓缓转身对钟氏说:“那……伯母,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钟氏“哦”了一声,心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不必来下次了罢。头也不抬,任凭郁玲独自走出了店铺。
她上车前,回首望了一眼这间小平房,心想:十三年了,你始终不肯见我,始终不肯听我说话。今天总算碰巧知道了你的住处,可怜天见……我改天一定得再过来一趟,说什么也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否则这十几年的苦,岂非白受?
郁玲钻进了车里,发动了马达,帕萨特轻轻颤抖着,仿佛有些激动,缓缓地驶离了这葫芦小巷。
她一路魂不守舍的,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开着车子四处乱窜,也没回家,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郊区。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她的双眼逐渐朦胧起来……
忽然扑地一声闷响,方向盘一震,整个车子好像被力道牵引,斜斜地朝右边偏去。郁玲大惊,连忙降档,控制速度,慢慢的把车靠边停了下来。然后她熄火,四下看了一看,不见什么异常,于是走出来,围着车子转一圈,终于发现原来右后轮胎竟然爆掉,瘪了气。
郁玲跺脚,心中发苦,暗想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不顺,连车轮都跟我过不去……难道扎到钉子了?她蹲下身来,欲看个究竟,忽然感觉旁边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把郁玲吓了一跳,差点没坐到地上。只见他约三十岁左右,头发略长,穿着黄色风衣,面容清瞿白净,微微笑着,十分温文儒雅。郁玲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黄风衣男子伸手,在她后背一拍,一股电流刹那间行遍全身,所有的力气被瞬间击散,郁玲瞪大了眼睛,无法置信地看着他,慢慢软到在了地上。
“对不起,要借你人用用。”这是她在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