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篱笆或者大门，他不是从上面翻过就是从下面钻过，那模样真像一个决心直取目标的古罗马百人队队长。这时，他已看见一栋房屋的轮廓。等他走近，才发现不过是一大间茅屋。中学时代地理老师讲过的“农夫”一词浮现在他的脑海。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弯弯曲曲伸向一扇半开半掩的柴门——那上面似乎永远不必装锁。他轻轻扣响门环，在门廊的灯光下站定，好让屋里的人马上就能看见自己。
门开了，走出一位三十来岁的农妇。她身穿黑色平纹布裙子，腰系一条洁白的围裙。从她那绯红的面颊和丰满的腰身上可以看出她丈夫所从事的职业。
她看见灯光下的亚当，不由大吃一惊。她以为敲门的是邮差，而邮差一般是绝对不会穿这种整洁的海蓝色夹克衫和湿淋淋的灰色长裤的。
亚当赔笑说：“Anglais（法语：英国人——译者注），不小心掉到河里了。”
妇人忍俊不禁，咯咯大笑起来。接着，她招招手，让他走进厨房。他跨进房门，看见里面的一张木头桌子边坐着一个农夫，已经穿戴整齐，看样子是准备去挤牛奶。农夫抬起头，一见亚当的狼狈相，禁不住和妻子一起捧腹大笑起来。然而这笑声是友好的，使亚当感到亲切，没有一丝敌意。这时，农妇看见亚当身上滴下的水把她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顺手从支在火炉上的铁架上拉下一条浴巾，指着他的裤子说：“Enlevez-moica（法语：把那给我——译者注）。”
亚当听不懂，转身想请农夫解释一下。而那位农夫只点点头，比划着让他脱下裤子。
“Enlevez-le，enlevez-le（法语：那个，那个——译者注），”农妇指着他的裤子一个劲嚷嚷，还把浴巾递了过去。
亚当脱下鞋袜。但是那位农妇仍然指着他的裤子，直到他全部脱下才放下手。她仍站着不走，坚持让他脱下全部衬衣和衬裤并把浴巾围在腰里。她盯着他肩膀上包扎的绷带看了片刻，然后一把抱起脏衣服向洗衣池走去。夹克衫挺干净，她留了下来。亚当站在炉旁，烘烤着身子。
亚当系好浴巾。农夫招招手，邀他过去一起用早餐。他倒了满满两大杯牛奶，一杯递给亚当，一杯留给自己。亚当在农夫身边坐下，顺手把那件时髦的新夹克衫搭在炉边的椅背上。炉边飘来阵阵诱人的肉香。农妇从挂在熏得黑漆漆的烟囱后面的一块肥嘟嘟的腊肉上切下一大块，煎制起来。
农夫高高举起牛奶杯：“为温斯顿?邱吉尔首相的健康，干杯。”亚当痛饮了一大口，然后来了个戏剧动作，也举起了杯子：“为戴高乐总统的健康，干杯。”说完，他一饮而尽，那神情简直和到小酒馆初次畅饮差不多。
农夫取过奶壶，把俩人的杯子倒满。“Merci（法语：谢谢——译者注）。”亚当话音未落，农妇已在他面前摆下一大盘滋滋作响的鸡蛋煎肉。她向亚当点点头，递过刀叉，说了声：“Mangez（法语：吃吧——译者注）。”
“Merci，merci，”亚当连连称谢。她又从桌上摆着的一大块面包上切下厚厚一片，递了过来。他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自从上次靠罗宾掏腰包点的那一餐，这是他吃的第一顿饭。
冷不防，农夫腾地起身，伸出手来。亚当慌忙站起，感激地一把握住他的手，不意肩膀一扭，伤口又钻心般疼痛起来。
“Jedroixtravailleràlalaiterie（法语：我该去挤牛奶了——译者注）。”农夫解释了一句。
农夫走出门外，亚当依然站在那里。农夫摆摆手，请他坐下，又说了句“Mangez。”
亚当扒光盘中最后一口饭——只差没把盘子舔净，把餐具送回给农妇。他看见她从炉子上端下一个水壶，给自己冲了满满一大杯热腾腾的咖啡。他重新坐到桌边，开始慢慢啜饮。
接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按按夹克口袋，发现画像好好的，才放下心来。他掏出画像，再次审视着上面的圣?乔治和龙。他把画像翻了个身，踌躇片刻，然后用力按了一下上面的银冠，画像像书本一样悄然分作两半，露出装在里面的两个小合页。
他抬头瞥了一眼那个农妇，见她正在拧自己的袜子。裤头和长裤都已晾在了炉火上面支着的铁架上。她从炉旁的小壁龛里取出一块熨衣板，支了起来，显然，她对自己看见的东西毫无兴趣。
他低下头，继续研究摊在桌子上的画像的奥秘。有趣的是，那位正在熨裤子的农妇可以读懂羊皮纸上的每一段条文，然而却无力向他解释那些条文的重要意义。画像的内壁上贴了一层羊皮纸，紧紧粘在木板上，四周只空出一厘米左右的边缘。用黑墨水写成的龙飞风舞般的署名和印章使人感到这是份正式文件。他每读一行都发现有新的内容。起初，当他发现里面使用的是法语时，感到很奇怪。后来，他看到后面的日期：一八六七年六月二十日，才记起自己在桑德赫斯特陆军士官学校学习时，教军事史的老师曾经讲过，在拿破仑时代以后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国际文件一直沿用法语书写。于是，他开始再次悉心阅读这份手稿。
他的法语水平不高，只能看懂这份书写漂亮的文稿中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单词。在Etats-Unis（法语：美国——译者注）下面，威廉?西沃德粗重的签名草草划过一只双头鹰的冠子。紧挨着的一顶王冠下是亚历山大?戈察克夫的签名。那顶王冠和画像背后镶嵌的小王冠一模一样。最后，他又认真地从头至尾检查一遍。显然，这是一份俄美双方在一八六七年签署的某项协议。
然后，他开始逐字逐句寻找能够说明文件性质的重要词语。他在一行里认出“七百二十万美元”，在另一行里又认出“七亿一千二百八十万美元……于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日”。
他的目光落在挂在墙上的一份日历上：星期六，一九六六年六月十八日。如果文件上的日期可信，那么再过三天，这份文件便不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无怪乎世界上两个最强大的国家正不惜一切代价急于得到这份文件。
他再次逐行阅读，竭力继续寻找线索，反复推敲每一个单词。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字上，这个字不管在法语或在英语里拼写形式都一样。不需翻译。
这个字他没有告诉过劳伦斯。
他感到迷惑，画像起初究竟怎么落入戈林之手？遗赠给父亲的时候，他肯定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否则，他何不以此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Voilà，voilà（法语：好啦，好啦——译者注)。”农夫的妻子摆摆手，把熨得暖烘烘的袜子、裤头、裤子一股脑儿堆在他的面前。他大吃一惊，不觉间竟花了这么长时间来研究这一重大发现。农妇含笑扫了一眼倒放着的羊皮纸。亚当急忙合上画像，仔细察看起这幅珍品的外观来。显然，当年制作画板的是位能工巧匠，木头上的接缝根本看不出来。他回忆起父亲遗书中的话：你打开后，若发现自己有可能牵扯进某件不光彩的事情里，应毫不犹豫地扔掉它。他不必多想，便知倘若父亲健在，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农妇叉腰站着，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他很快收拾起画像，穿上裤子。他实在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位热情好客、淳朴寡言的农妇才好。他走上前，轻轻搂过她的肩膀，在她的脸蛋上深深印下一个吻。她涨红着脸，递过一个塑料袋。亚当接过一看，只见里边装着三个苹果、几片面包和一大块奶酪。农妇撩起围裙，轻轻擦去亚当唇上的一点面包屑，带他走到敞着的门边。
亚当含笑看了她一眼，走出门外，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