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把我送到利斯彭纳德大街上那座带有阁楼的六层公寓前。计程器已将我原来给她的二十块钱吃掉,我又给她二十。虽然这远々超出需要,但我很感谢她,并以此表示我的慷慨。
我按响简的电铃,铃声两长三短,然后退出楼外接住她扔下来的钥匙。乘电梯到达第五层,走上楼顶,进入她的阁楼。
“够快的!”她说,“真有辆出租车等着你呢。”
她已穿好衣服。下身是一条老式工装裤,上衣是一件红黑相间的方格法兰绒衬衫。她是个诱人女子,中等身材,肌肤柔润,体态雍容,不适于体育运动。脸盘像扑克牌里的红心,暗褐色的头发已经花白,垂搭在肩头。一双灰色的眼睛又大又美。没有化妆。
她说:“我已煮好咖啡,里面不加别的东西了吧?”
“加点烈性威士忌好了。”
“我这里卖完了。你就坐下吧,我去端咖啡。”
她端咖啡回来时,我正站在她制作的米杜莎塑像旁,用手指捋摸着米杜莎的一条蛇发。“有个人的头发使我联想起你雕的这尊女怪来,”我说,“她的金发梳成一条々小辨,盘在头顶,那样子使我想到你的这个米杜莎。”
“你说的是谁?”
“一个已被杀的女子。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随便。”
我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左一句右一句很不连贯,从开始到当夜的事件,又转回去从头说。她不时地起身去添咖啡,等她回来我又接着说。或另开一个话头。这好像无所谓。
我说道:“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小子。我把他打昏过去,也搜了身,但我既不能逮捕他,也不想放他走。我准备给他一枪,但下不了手。不知为什么。如果我抓着他的脑袋在墙上多撞两下,他可能就没命了。实话告诉你,那我心里会舒坦一些的。但在他失去知觉趴在地上时,我却扣不动扳机。”
“当然不能开枪。”
“但我也不能把他留在那儿,让他过一会儿再跑到大街上去。他会再找一把枪,重新作案的。所以我踩断了他的腿。他的骨头最后会长好的,他将来还会干这营生,但在眼下他要从大街上消失,”我耸々肩,“这样做毫无意义。但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大好事是你没有喝酒。”
“这是大好事?”
“我想是的。”
“我差点喝了,如果我是在旅馆附近,如果我到不了你这儿来,我一定喝了。上帝知道我多想喝。就是现在我还想。”
“但你没有去喝。”
“没有。”
“你有保人吗?马修。”
“没有。”
“应该有,大有益处。”
“怎么讲?”
“喏,保人随时都接你的电话,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对他说。”
“你有吗?”
她点々头,“我与你通电话后给她打了电话。”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紧张。觉得与她谈々会镇定一些。也想听々她会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说我不该答应你到我这儿来。”她笑道,“幸亏你已经上路了。”
“她还说什么?”
她的灰色大眼睛避开我:“她说,我不能跟你睡觉。”
“她怎么能说这话?”
“因为在戒酒的头一年与人发生关系不好。与刚々戒酒的人发生关系就更不好。”
“上帝,”我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六神无主,不是贪色。”
“这我知道。”
“保人的话你全听吗?”
“尽力而为。”
“这女人是谁?竟在地球上代表上帝的声音?”
“一般女人。年龄与我相仿,实际上还比我小一岁半。但她已经戒酒六年了。”
“不短啊。”
“我看也不短。”她拿起杯子,发现已经喝光,又放下来。“你难道不能请个保人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得自己请?”
“是的。”
“我请你怎样?”
她摇々头:“第一,你应找个男保人。第二,我戒酒的时间还不长。第三,我们是朋友。”
“保人不能是朋友?”
“不能是两性之间的朋友。当然是戒酒会的朋友。第四,这人应该是你所在地区戒酒小组的成员,能经常接触。”
我不大情愿地想到吉姆,“有个人我常能谈谈。”
“找个你能说话的人很好。”
“不知我能否与他深谈。大概可以。”
“你尊重他清醒的见解吗?”
“这是什么意思?”
“喏,你——”
“今天傍晚,我告诉他我对报纸报导感到不安。那些大街上发生的罪行,人们互相采取的残酷行动。简,我受不了。”
“我理解。”
“他说,那就别再看报纸了。你笑什么?”
“人家也只能这样回答。”
“就像有人说起最倒雷的事:‘我丢了工作,我母亲患癌症而死,我还不得不把鼻子摘除,但我今天没喝酒,所以我应当感到自己是胜利者。’”
“他们果真像这样吗?”
“有时是。你还笑什么?”
“‘我还不得不把鼻子摘除。’摘除鼻子?”
“别笑了!”我说,“我说的是严肃间题。”
过一小会儿,她讲起她的一个亲戚在儿子被肇事逃逸的司机撞死之后的事。这人到戒酒会上谈出来,从他的戒酒小组汲取力量,他显然得到全体成员的精神鼓励,继续坚持戒酒。清醒的头脑保证他在经受内心痛苦的同时,成为他家庭其他成员的精神支柱,妥善处理了此事。
我不知道能够承受内心痛苦会有什么美妙结果。接着联想起几年前我的流弹给六岁女孩伊斯特雷莉塔造成致命伤的情景,如果我当时不去醉酒,又会是什么结果。可我只想用烈性威士忌镇住羞惭的内疚。自认为那样做是最好的办法。
也许那不是最好的办法。世上既无捷径,也无回避之路。人都应当经受难题的考险。
我说:“反正你不担心在纽约被汽车撞着。可这种事像别的地方一样时常发生。他们逮住那个司机了吗?”
“没有。”
“那小子可能喝醉了。司机经常这样。”
“或许他已不省人事。第二天醒酒后还不知他干了什么。”
“上帝,”我说着想起那天晚上发言的用刀砍死自己同性恋伴子的人,“在这座绿宝石城里,有八百万人和八百万个故事,也有八面万条死亡之路。”
“*的危险城市。”
“我是这么说的吗?”
“你说的是绿宝石城。”
“是吗?它出自何处?”
“《绿野仙踪》记得吗?堪萨斯的多萝西和托图,还有朱迪?加兰走上彩虹桥……”
“我当然记得。”
“‘沿着黄砖铺成的路,’就能走到绿宝石城,那里住着美丽的女仙。”
“我记得,还有稻草人,锡人和胆小的狮子。我全记得。但我脑子里怎么实然出现绿宝石这个词儿呢?”
“你是个酒鬼,”她解释,“你的脑细脑已经不健全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点々头,“一定是的,”我说。
我们准备就寝时天已蒙々亮。我裹着两条备用的毯子躺到长沙发上。起初我以为自己无法入睡,但疲顿之感像巨流一般压来,我什么也不再想,让它随便带我去什么地方。
可我睡得像死人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了。即使做过梦也记不起。是滤咖啡和炒猪肉的香味把我唤醒,我冲个澡,用她放好的电动刮胡刀刮过脸,穿好衣服,走到钢架松木板餐桌前与她坐到一起。我就着炒鸡蛋和炒肉片吃起带桃酱的纯面粉松饼,喝起橘子汁和咖啡,想不起什么时候胃口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