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被人跟踪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一天早上,我把毛衣套在头上,那件黑毛衣套到一半时我忽然梦呓似地对老普说。老普伸出双手帮我把套在头上的毛衣用力向下一拽,说,好了好了,上学去了。
他显然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以为我在说梦话。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一直感觉被人跟踪。无论我走到哪儿,背后总像有人似的。我快的时候跟踪我的人也快,我慢的时候那人也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跟在我身后,这种感觉没被跟踪过的人是不会有的,比如说老普,他是那种明朗的、比较坦荡的男人,他很难理解过于复杂的心理状态。我不知道那个跟踪我的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想来很可怕,我估计我的一切行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
我们匆匆吃了早点然后各奔东西:老普一早要赶到报社去校对一份稿子,而我要赶到学校去上头两节课。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晚,我们出门的时候常常是天还黑呢。躺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北风我常常想,什么时候能呆在家里不出门就好了,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看看书,听听,写点东西。“莫莫,再不起床就晚了。”
老普总是这样着急忙惊地催我。
我们头天晚上准备好早点,第二天早上就能节省一点时间。
他把牛奶放在微波炉里热,我总担心这样会爆炸。我对他说你用煤气奶热一热好不好,又费不了多少时间。
“起来!”
他冲我大喊大叫。
我用皮筋把头发扎好,在脸上胡乱地抹着“大宝”。那种擦脸油很稀,我们男女都用它。
我从不用别的化妆品,来不及。
我把水龙头开得很大,水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有时我俩很疯狂,大早晨起来就吵嘴,但出门时还是亲了又亲。
Bye-bye,晚上见。他念经似地说。
然后他就走了。他背很大一个包,暗绿色的,松松垮垮地走在楼梯上,到拐角处总要回过头来看我,然后再补上句“走的时候把门锁好喽。”我喜欢看他走下楼梯时那种一晃一晃吊儿郎当的样子,书包的带子放得很长,秋千那样晃着,我在楼上看着他,从楼梯的缝皞中看他一圈圈地走下去,忽然感觉这份真实的幸福不能长久。楼道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一个声音如流水的男子在那儿报告英语新闻。我站在楼梯口,直到完全看不到他了才回去。
每天早上出门比他要稍晚一些。老普打车去上班,而我骑车到学校去上课。老普也让我打车去,但我舍不得,再说一个读本科的学生又不是外企职员整天打车会被人说的。我们宿舍的女生就已经把我说得很难听了。
我出门时总要反复检査煤气并关、电源及门锁,像真正的主妇那样我要对我这个家负责。
我把房门重重地碰上,手里拿着车钥匙往楼下走。在我钥匙插入锁孔那一刹那,我感到身后门洞里有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但随着次数的增加,我越来越疑惑,处于真幻难辨的状态,弄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骑车走在路上,天还黑着,路灯都还没灭,给人的感觉像在晚上。我清楚地觉察到那重重的灯影里有一条影子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它诡秘,迟疑,躲躲闪闪,甚至有些奇形怪状,它跟着我,当我回头的时候它就及时地隐匿起来,路旁的电线杆、低矮而浓密的树丛都是那个跟踪者绝佳的藏身之处。我一直往前骑不敢停下来,我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街上的景物快速向后闪过,我的脚跟不上我的车飞旋的速度,仿佛是那车带着我走而不是我在骑车。
路口的那个红灯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急忙捏闸单腿点地,我回头寻找那个影子一样跟踪我的人,只见后面密密麻麻紧跟着一片面目模糊的男人和女人。
我不知道跟踪我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或她)长什么样,跟踪我的目的是什么。我在脑子里反复勾勒着他可能的影像,他一会儿出现在我们宿舍那面空白的墙上,一会儿出现在课堂上的幻灯片里,那一明一灭的投影式幻灯,使光线暗淡的阶梯教室里出现了船舱似的动荡不安的气氛,这种摇摆的感觉使人晕眩,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我控制着自己这种情绪,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情绪并不像瓶子里的水那样容易控制,它更像一种汽化后的物体,在一个人体内东游西逛,让人很难控制它的流量,掌握它的方向。整个教室都在一种飘忽不定的左右摇摆之中,我看不清幕布上的究竟出现了一些什么,图形和字全都扭成了麻花,我看到一些放大了的蝌蚪在那上面以极快的速度爬来爬去,弄得我眼花缭乱,我趴在桌子上想休息一下眼睛,没想到就睡着了。
那个跟踪我的黑影再度出现,背景是全黑的,就像一张曝光比较差劲的照片,黑暗肃杀,我随那人影进入那一条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黢黑的隧道,这地方我从前好像来过,但我想不起我是为什么来的了,而且我前后左右拥堵得全是人,每个人都在用不同口音跟我说着话,说得很多很繁琐话语像雨点那样多那样密一颗颗一粒粒流星雨似地砸在我头上,感觉一阵冰凉。再往前走前面忽然出现一片挥舞着的大手,那些手与我们的人体显然不成比例,比我们要大上,几倍。我前后左右的那些人忽然消失了,他们像被遂道里幽暗的墙壁吸附进去,一下子就变得无影无踪。我一个人站在那些巨大晃动的黑手的暗影之下,小得像只蟑螂。
我无法看清那个引我进入这条隧道的那个双性人的脸。我说他是双性人是因为他的影子看上去忽男忽女,恐怖怪异。
我怎么也我无法从那个梦境里逃离出来,我感觉身体在下沉如同陷人泥沼里一般,有很多的手从墙壁里伸出来抓我,我躲闪着又怕下沉,最后那个黑洞忽然像喉管一样变得窄和细,我被卡在那里,动弹不动。
“我要锁门了。”
“我要锁门了。”
这句单调的话有人在我耳边语气毫无变化地重复了两遍。
醒来时教室里空无一人,不知什么时候人都走光了。有个又老又丑的校工逆光站在我跟前,他那佝偻的身躯挡住了一部分光线,脸部的阴影尤为浓重,两个眼睛像骷髅那样深度凹陷着,嘴唇乌紫,含混不清地蠕动着,他像从我那险恶的梦境中冒出来的一个人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反反复复重复着同样一句“我要锁门了。”
我在生活的裂缝中寻找那个有可能跟踪我们的人。老普根本不相信这一套,他的日子过得很好,他从不把工作当作一件吃苦的事,而是一多半出于兴趣。他在这座城市里东跑西颠忙着,他从外面回来总是带着一股热辣辣的风。他待人那种热忱不是装出来的,不光是对我,对其他人也是如此。心胸狭隘的女人也许受不了他这样,觉得他把好东西分给了别人、分给了大家。我倒不那么想,我喜欢宽厚些的夷人。但是,我总觉得我们的生活被人监视了,那双跟踪我们的眼睛无处不在。
有天我在老普家楼下锁车。我那辆破车的锁真要命,每次锁车都得使出吃奶的劲来跟它搏斗半天才行。就在我低头用力扳动自行车锁上那个小铁头的时候,我看到我鞋子的边缘正好踏在一条长影子的末梢上,傍晚的光线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到他的影子的时候一直没敢抬头,我摆弄了很长时间车锁,借故拖延时间。我看到那条影子像被按钉钉死在那儿一般,凝住不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人和我,我们都被屏載在傍晚四十五度光线之下,如同被放置在一只扁平的玻璃罩子里,很多人都在这种光线下活动,走来走去发生着相对位移,只有我和那条影子,我们保持着相对静止的关系,不说,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暂时停止了。
可以确定这样一个事实:我身后站着一个跟踪者。
我终于大着胆子回过头去看他,他站在那儿的样子让我吃惊,他的脸瘪得厉害,左脸皮向内收进去几乎碰到了右脸皮,嘴特别地往外凸着,像一只叫不上名字的什么鸟。
“你老跟着我干嘛?”我问那人。
“我没跟着你,”他说,“我原本就站在这儿的。”
我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肖晓,他看上去瘦得厉寄,而且他戴着一顶我从未见过的鸭舌帽,看上去倒很符合跟踪者的形貌特征。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脚步噔噔地往楼上走。凭直觉我觉得那人站在原地没动,我一直往楼上走,拐了几个弯仍甩不掉人的目光,那人的目光像痰一样粘在我身上,走哪儿跟到哪儿。
进门后我把书包摔在床上,一面换鞋一面撩开一点窗帘往外看,当时我正处于一个金鸡独耷站不太稳的姿势,看到跟踪者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钉子似乎站在原地,我一歪一歪地几乎倒下去。
可以确定那人就是肖晓,他是冲我来的。吃过晚饭老普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话剧,我却死活不肯下楼。
“怎么啦你,最近神神经经的?”
老普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我蓬头垢面坐在化妆镜前出神儿。
“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对着镜子里他的侧影说,“我懒得出去。”
老普不执意要带我出去。他走过来,笨手笨脚地往我身上套着各种衣服,我像个木偶似地手脚僵着,任他摆布。
“你倒是配合着点啊。”
他把我的一条胳膊拎在空中,正想尽办法将它塞进一个比较难进的衣服袖子里。
“我不管。”
我耍赖似地支楞着胳膊,他左扭右扭好像修理机器零件摆弄着我身上的零件,弄着弄着终于急了,将我的胳膊狠狠一甩说:“你自己一个人在小黑屋里呆着吧!”
说着,急火火地冲出去。
老普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我像一枚小炮弹那样朝他飞了过去。他轻轻斜了我一眼,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跺着脚叫着:“好哇,你还气我,再气我真地不跟你去了!”
老普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用力搂着我说道:“好了好了;游戏结束,我们走吧。”
这时候,有辆出租车悄没无声地在我们身旁停下来,像暗夜里浮动而来的一条青鱼。坐进车里那一刹那,我又看见那条瘦长的影子像物理学里的一个巨大的黑色箭头,那个箭头直指着我们乘坐的那辆车。
我知道那个男的是谁。他正站在路边一棵秃树下目光阴郁地注视着我们准确地说应该是:我跟老普。
话剧很不错,可我坐在小剧场里老是走神,在不该笑的地方乐出声来,在别人都乐的地方我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老普大概也发现我有些不对劲,隔一阵子就用手捅捅我说:“哎,你没不舒服吧?”我用手推了他一下对他说:“你看你的,管我干嘛。”
这时候,全场爆笑,那种效果听上去就像在笑我们俩。
我们已进入实习阶段,我整天没事就在老普这儿泡着,他去上班了我还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光线从豆沙色的窗帘里透进来,显得慵懒、平静、无所事事。我这样躺着,听到墙上的钟慢条斯理地走着,感觉这里的时间仿佛和外面是不一样的,这里的时间被拉长了。
楼上楼下的人大概都去上班了,四下里如同深夜般宁静。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毕业了,时常感到心慌。我对计算机丝毫也不感兴趣,一走进计算机房就感到浑身长刺。我对这种人为设计的高智能的机器好像过敏似的,呆在那种环境里就感到不舒服。我不知道毕业后做什么,老普说可以给我找家报社试试。现在每家报社都在普及计算机,或许能给我谋个闲职。老普每月挣的钱足够我们两个人花的,老普说我毕业想干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想干也可以。他真地对我很宽容,宽容到了我一点都没压力的程度。
在我的生命里,老普和我母亲是一对“反比函数”,一个惯我惯得要命,另一个又对我过于严厉。他们分别走了两极,这两极造成了我今后的分裂状态,我的心理越来越矛盾和错位,忽然想干大事,想出人头地,想按照母亲的意愿搅尽脑汁出国,但又觉得这一切都实在没有什么意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要胡折腾呢。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心事,看看绵软低垂质感很好的窗帘,忽然想起咋天夜里当我和老普在外面看完话剧回来走到单元门口的时候,那个细瘦的人影正树样笔直地立着,老普并没注意到他,可我注意到了,他一直都没动,我们几乎是擦着那人的鼻子尖走过去的,老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不停地讲话根本察觉不到别的什么,我们走进漆黑的门洞,楼道里的灯两星期前就坏了,我们像走进一个巨大的墨盒里,东摸西摸两人都摸了个两手黑。
我踮着脚尖跑去掀窗帘,用小拇指轻轻动那豆沙色窗帘的一角,倒好像我在盯梢别人,鬼头鬼脑的。我再一次看到那个跟踪者站在楼下,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就看见他站在楼下,不知他到底想于什么。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的时候两手插进兜里来回走走,有时又石像似地立住不动。
他就那么站着,离我又近又远。
有时你会觉得他已经走了吧?
有时你又觉得这人恐怕不会走了,别管他,他爱站就让他站那儿吧。
我放下窗帘去刷牙洗脸,不断撩土来的冷水使我清醒了许多。管他呢,他站在那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听到卫生间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对我说,他站他的,你干你的,该干吗干吗。
在卫生间拉动水箱的时候,我接连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嘈杂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声,说什么的都有,我头都快炸了。
那人突然不见了。
刚才我还看到那人两手插在兜里在楼下来回地走,再看的时候突然就不见了。我心里涌现出一些可怕的幻觉,我仿佛已经听见他的脚步声了。
那人正在楼梯上缓慢爬行,从楼梯的缝隙里看下去,看到的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男人的头顶,那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正沿楼梯扶手平缓移动,我听到他那咚、咚、咚的上楼声,一声比一声重,我以为他要来了,我手脚冰凉地站在门口,门厅里有一面和我同样高的穿衣镜,镜子里映着房间的全景。
我听不到一点声音。
门厅里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我和房间里的物体突然变成了水草和鱼,一个玻璃器皿罩住了我的头和脚,我突然失聪了。
楼梯上并没有什么声音,我在门厅里站了一小会儿,感到踏实许多。我回到里屋去收拾东西,忙东忙西,甚至哼起了歌。正当我的恐怖情绪像水波纹那样一点点地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两声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咚、咚”。那声音响得十分奇怪,我侧耳听的时候它就没有,可等我打开收音机或者自己轻声哼歌的时候,那声音冷不丁地就又出现了。
我和那个看不见的人影整整搏斗了一上午,累得满头是汗。有时候楼道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在靠近老普家门口的地方忽然间放慢脚步,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但我仍能听得见他试图伪装可又伪装得极为拙劣的声音。他在门外,我在门里,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门,我甚至清楚地听到他粗笨的呼吸以及衣袖与衣服摩擦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可以确定,那人就在门外,和我一样如树一般笔直地站立着,目光试图穿过门板看到另一侧的一些情形,但我们的门严丝合缝,没有锁孔、猫眼之类可以让人的视线穿过去的地方,哪怕是一道窄缝也好。
我听到他的呼吸声,虽然很轻,像游丝那样细,根本不像个男人,而且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咳出来被别人发现。过了好会儿,我听到他无可奈何下楼的脚步声,走得很不情愿,甚至还有些拖泥带水,但毕竟还是一步步地走下去了。我赶忙绕过桌椅板凳以及其他家具飞快地跑到窗口朝楼下张望,果然看到一个男人移动着的头顶,头顶中央头发稀少,像浮出海面的一块肉红色的小岛。
那个头顶和肖晓的头顶非常相似。
我给肖晓打电话,他的公寓总是没人接,让我怀疑他当初是否给了我一个悬置不用的空号。
那种“嘟嘟”的声音使人心烦意乱。
嘟
嘟
嘟
我试探了许多遍,二次接一次仿佛上瘾了似的。对方是空洞的山谷回音,使人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联想。我想他此刻也许正跟一个什么女人在一起干着什么,腾不出手来接电话。嘟
嘟
我又拔了两遍终于灰了心。也许那根本就是一个空房间。我想。
肖晓的呼机号码我从来也没使用过,我不喜欢“呼”人是因为害怕等待,有的人因手中没电诘收到传呼后不能及时回电话,还有的人喜欢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按照呼他的人的前后次序一个号码接一个号码地回复。
“喂,你呼我什么事?”
当我熟睡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响,我迷迷糊糊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肖晓的声音。
我呼你了吗?
我压低嗓门小声说话,因为我身旁的老普已经睡着了。
“你怎么没呼我啊,这不,呼机上的留言是:莫铭小姐请您回电话。”
我这才想起若干个钟头之前我曾呼过他。
“你怎么才回电话呀?”
“噢,”他好像挺在理地说,“呼我的人太多,我攒一块儿回,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他倒是节省时间了,我伸长脖子等一下午,脖子都快抻成长颈鹿了,他却连屁都没放一个,整个下午我的电话机就跟坏了似的,又聋又哑一点声都不出。
我们在电话两端谁都不说话,我想不起中午为啥原因呼他了,但在电话里我听到肖晓呼吸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想起了那个跟踪者站在门外,屏住呼吸
“咱们约个地方谈谈吧。”
我声音沙哑,又压得极低,连我自己都听不太清楚,而他却一下子就听清了,他显然有些着急地问我:
“行啊,在哪儿?”
“在我们学校西门斜对面的那家小酒吧好吧?”
“几点?”
“下午三点。”
在电话里肖晓似乎显得艰高兴,他说“不见不散”就把电话给放了。老普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问了句:“这么晚了给谁打电话?”“没谁。”我轻轻敢下电话,想着明天的事,很快就睡着了。
§§第十二章冰凉的不锈钢器物
我陷入越来越深的迷团无法自拔,整个世界都跌入一种迷狂状态,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那天我明明记得我“呼”的是肖晓,换句话说,只有肖晓一个人知道我跟他的约会地点,可第二天出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我的前任男友张氢。他坐在座位上喝着茶。下午的酒吧没什么人,是谈话的好地方。问题是谈话的对象错了,我想找那个有可能跟踪我的男人,而眼前这一位绝对不是我要找的对象。
张氢要想见我一面太容易了,用不着那么费劲吧啦地跟着我。在机房张氢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我,有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形同路人了,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在冰冷的机房里各忙各的,就像两台机器。
我们实习的那间机房在实验楼最高层,电梯常常坏,有时我宁可走楼梯,单纯的白色水泥使我感到清静。那楼梯一级一级要爬很多级,经过无数个拐弯,走在回字型的楼梯上人会生出许多奇思怪想,宛若走在虚幻的、没有尽头的迷宫里,越走离目的地越远。我总是看不清楼层号,它们写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被一块水泥横梁挡着,仿佛成心让人难以辨认,又像给人留的一个谜语。我想当初这幢楼的建造者一定是个游戏专家,他同所有爬这幢楼的人开玩笑,捉迷藏,而他自己刚躲在暗中发笑。
机房的大蓝玻璃像一个巨大的真空罩子,罩住了所有的人和机器,那一行行一列列的计算机远看就像排列整齐的墓碑,一块墓碑下面就埋有一个死人。机房外通道两侧是两排换鞋的柜子,空洞的蜂窝状的鞋柜内并没有一双鞋子,那些进人机房的人的鞋子全都横七竖八地堆在门口。
有天下午我到机房去上机,在机房门口我看见满地的鞋,隔着玻璃却见机房里面空无一人,不知道人都上哪儿去了,面里的机器漠然地独自运转着,发出嗡嗡的声响。死去的小史就在这时从机房里走出来,我靠在墙边,感觉到冰冷的风,她从我鼻子尖前擦过去,目光冰冷,眼睛里仿佛没有瞳仁,但她走起路来却如同一阵风那样快。她走到鞋柜前,换上鞋走了。我不敢叫她,我很害怕……上机完毕,我发现我的鞋子不见了。
“我现在穿的是一双死人的鞋子。”
那天在酒吧,我把我脚上的鞋展示给张氢看。张氢显然被我吓住了,张氢结结巴巴地说:“你呼我,就是为了这个?”
“我并没有呼你,”我对他说,“我呼的是另外一个人。”
“不可能。”
张氢把他的呼机拿出来给我看,他在寻呼机的那个小黑按扭上焦急地按来按去,屏幕上出现一些人名,但那都不是他要找的,他前前后后找了四五遍却一直未能找到“莫铭”或者与“莫”有关的任何信息。“怎么可能没有呢?”
他恼羞成怒。
“别找了,没有的。”
我劝他。
他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低头继续找。我手里拿着一杯形状细长的红茶,喝一口,再喝一口,抿着嘴唇对他说:“你爱信不信我真的没呼你。”
“那我怎么知道到这儿来见你?你说呀没词了吧?”
“这个嘛……这是一次巧合。”
“那你刚才跟我说你在机房门口遇见小史的事也是巧合?”
我的嘴巴张在那里,却感到无话可说。从那天起,在机房我再也没有见过张氢,我们的上机时间好像是错开了,或者是他故意躲着我,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那天下午在酒吧我们不欢而散,而我要等的人始终都没有来。
几天来我一直呼肖晓,每天分早中晚三次呼他,他却始终不肯给我回电话。我又不敢走开,生怕我一走开电话铃就响了。现在我越来越不能确定那个跟踪我的人到底是不是肖晓了。自从那天我在学校对面的那家酒吧等肖晓,来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张氢,我就对查清事情的真相彻底失望了。
我整天坐在老普家的大沙发上发愣。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又像是一直在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很快就要毕业了,我不知道毕业后我该怎么办。母亲对我的期望值一直很高,在我害怕毕业的同时母亲却在掐指算计着我毕业的日子,她一心盼着我快点从学校里毕业出来,实现她多年以来的出国梦。母亲想当然地以为,我会和她想的一样,其实我现在的情况比我姐姐莫雅还要糟糕,莫雅最起码还是明媒正娶有一个合法婚姻(我上次见到她,她跟我说她正在考虑离婚),而我呢,我什么都不是。
我常常想起死去的小史,想起那天在机房门口撞见她,她还像活着时候挺要强的样子。她呼出一种冰凉的气体喷在我脸上,她的鞋子至今还穿在我脚上,可他们谁都不相信我说的话,说那不可能是死人的鞋子,只不过是有人无意中穿错了鞋,她把我那双穿走了,留下这一双给我。我不相信他们就像他们不相信我,有时候,我觉得我都快像薇拉一祥被人送到疯人院去了。
薇拉出国后不久就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她经常出现幻觉,夸大妄想,或把白日梦扩大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薇拉被人送回国的时候,吴阿姨很伤心,她伤心的倒不是女儿成了这副样子,而是自己多年来的心血白费了。
那个跟踪我的人有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我时常撩开窗帘往楼下张望,有时能看到一些穿鲜艳上衣的小孩在楼下树丛里钻来钻去地玩捉迷藏。从上面看,那迷局里的情况真是一清二楚,一个穿红马甲的小孩蹲在一棵低矮的松树下,另一个穿黄运动衫的小孩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她。
有时我看到一些可疑的人,心里便一阵紧张,但过了一会那人就等到了他该等的人,然后跟那人一起走了,我一颗悬着的心就又放下来。
我心惊肉跳地等待事情的发生,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老普的家和机房都成了我害怕的地方,而旦,没有人肯相信我所说的话,什么神秘的跟踪者,死去的小史,他们认为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连老普也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他笑而不语,要么就是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仿佛我是个在他面前专说谎话的孩子。
他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生活的时空发生了错位,虽然我跟他天天都见面,感受到的东西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各活各的,表面上无可挑剔,暗地里却已有了非常明显的裂缝,老普不是那种能察觉得到这种裂缝的人,由此可以想到老普那个远在美国的老婆,在她出国之前,他们之间的裂缝肯定已经存在了,而且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只是老普未能觉察到而已。
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恶劣,北风连刮了几天,无阴得就像老师的脸。雪一直酝酿着要下,却似乎总也下不来,不知是什么地方卡住了,就像我近来手头调制的一个程序,怎么也弄不出来。那是我的毕业设计,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再这样耗下去我恐怕头发都要熬白了。
有段时间我害怕一个人在机房呆着,我总选择上机人数最多的那几节课到实验楼去调程序,人少的时候不敢去,整幢楼总是静得没一点声音,每间机房又是用白得发蓝的巨幅玻璃做屏蔽,让人一眼望去就可以望见那一座座白色大理石坟头一般的电子计算机终端。
我站在玻璃外面换鞋的时候总是心存疑虑,害怕遇见和上次相似的情形。有时碰到一个从机房里出来手拿书本的女孩,我的心总要哆嗦一下,我总以为那人差不多就是小史,其实那人的形象和小史相差甚远,头发和脸以及步态都不一样,但是我总在愣一下之后才明白过来。
我总是反复观察自己脚上这双鞋,式样虽然有点古怪,但穿在脚上感觉倒是挺柔软。有天我坐在门厅的一把小竹椅上擦鞋,我把很多双鞋都拿出来一块擦,弄得屋里满是皮鞋油的昧儿,就把大门打开一条缝想要放点味出去。我是那种一千起什么来就停不下来的人,我听到皮鞋刷在柔软的皮革表面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希望这种响声延续下去。在我低头专心擦鞋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什么。我抬起头,视野里出现一双鞋,它就站在门外,和我相距不到一米的距离,我看得很清楚,连鞋子细部的花纹都看见了。
那双鞋就停留在老普家门口,可以断定,是双女鞋。老普家的防盗门上挂着一块花布门帘,那块门帘一直垂到离地小半尺的地方,站在外面的人只露一双鞋,整个身体都隐在那块门帘后头。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我想那个跟踪我的人终于现原形了,没想到“他”竟是个女的!
是谁……
你是谁……
……
是谁站在那儿?
没有回答。
那人站在那儿不动,像个没有生命的死人。
我忽然想到那可能仅仅是一双鞋。
跟踪者为什么要送来一双鞋呢?
我鼓足勇气“呼”地冲了出去,看到门口果然放着一双旧的软牛皮的棕色皮鞋。楼梯上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我听到楼下有人咚咚跑远的声音。
“你不要总想着死人的事情。”
老普点上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猛吸了两口,然后才放出这句不疼不痒的话来。我坐在另一边,不动也不说话。这几天外面下了点儿雪,路非常难走,我索性连学校也懒得去了,跟家里人就说我在外面帮人家搞程序赚钱,这样的话假如我妈要是心血来潮到学校里找我又没找到的话,我也好有个理由说跟我妈说我为什么不在。
我妈对我的管理似乎有放松的趋势,周末我回家她不再问这问那,而且摆出一对我的事漠不关心的样子,甚至连我毕业后的去向也不打听,就好像她从来都是一个宽容的、让我自作主张的母亲。
她这种反常的态度让我起疑。
我把我这种想法跟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吸烟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的老普说了。老普听后微微偏一点头,把含在嘴里的烟一口口地往外吐着,慢条斯理地说:“不至于吧。”又说,“你没事别净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好好呆会儿多好。”
“还不是因为你我才落到这个下场。”我气呼呼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两眼看着天花板,那里似乎有一只小虫在爬,仔细一看又不是,是光的影子。
老普忽然很不客气地冒出句“怎么啦,你后悔啦?”
我从没听老普说过火药味儿这么重的话,心里觉得委屈。
我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走了,把门摔得很响。
我变得比以前爱哭了,动不动就跟老普大闹一场,我还用剪刀剪坏过一条床单,等我缓过劲来老普就把那条破床单拿出来展览。他把那条床单挂在铁丝上,那条破碎的床单就像幕布一样垂落下来。
“演出现在开始奏乐!”
我拎着想象中的曳地长裙出来报幕,并且单腿曲膝姿态优雅地向观众行礼。
我们多次玩过这种游戏,老普与我配合默契。
“梆梆梆梆梆”
老普用嘴虚拟奏乐,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分工明确的乐队。
老普一个人需要客串几个角色,一会儿是男,一会儿是女,一会儿变老,一会儿变少。我发现他对各个角色都表演得十分投入,面部表情变化令人惊讶。那条被我剪得七零八落的床单丝丝条条垂拂在那儿,像一面造型古怪的旗帜。
我看见一条黑黢黢的街道,街上只亮着一盏路灯,有很多人从灯影下走过,就像我们在舞台土常见的那种景象,我看见死去的小史,失踪的林隐,疯了的薇拉,老普出国的老婆,莫雅,张氢,肖晓……他们在我眼前一一闪过,面无表情,他们显然都不是那个跟踪者,那个跟踪者一直没有出现。我感到非常紧张,我等待他的出现,既担心他有一张我所熟悉的面孔,又害怕他是一个陌生冷酷的无脸人。
我躲在幕布后面冷得发抖,一心等待着老普下一个扮相出现。老普到另一个房间去化装,灯全关了,我在黑暗中浮想联翩。
突然我看见一束光从远处渐渐移近,光的亮处是一双鞋,等我看清楚的时候发现是那双旧皮鞋,我尖声惊叫起来,像一匹受了惊的马在屋子里狂奔起来。
我看到屋子里有许多黑影在跑,在尖叫,那人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捉住我,我必须快跑才能躲开他。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拼命挣扎,我甚至想咬人、想发疯,当时我感到自己的力气特别大,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你怎么真哭啦?”那人用劲抱住我说。“好啦,好啦。”
他用手拍我的后背,像对待小动物那样耐心地拍着,如果我背后有毛那就更好了。
那天不知是如何收场的,醒来时老普已到报社去了,家里空空的,他放了一些吃的东西在桌上。屋里有几盏灯还开着,我一盏一盏去关它们的时候,不知怎么心里竟听到大幕落下的声音。我又想起昨天晚上我俩演戏的事情,我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却发现战场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好像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坐在餐桌旁吃东西,随手打开旁边的收音机。那个像猫一样不时尖叫的歌星令我十分作呕,想要关闭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尖利的猫叫的声音已经在我心里划了一道道翻血翻肉的口子,我看见我心脏的内壁就像一件破了的棉袄里子,什么全都翻在外面。我真地开始呕吐起来,五脏六腑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变成胃里的食物从嗓子眼往外涌,拦都拦不住。我一并始还克制着,后来干脆让它喷涌而出,我的胃液呈放射状喷了一墙,厨房的瓷砖让我弄得不成样子。
收拾干净厨房,我呼了一遍老普,希望他能回趟家,因为我很害怕。
“你怎么啦……是不是……”老普在办公室里不便说话,但他让我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他马上回来。
我听见老普跑上楼的声音,脚步声“咚咚咚”从一楼到四楼他踏到的每一个台阶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每回我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跑步上楼,然后自己用钥匙开门,今天我站在门口,当他的脚踏上四楼的时候,门像自动门似的在他面前徐徐打开。
“我听到你上楼。”
“怎么样,吐得厉害吗?”
“厉害,整个胃都快吐出来了。”
那你还是到医院去检査一下……
我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想和他说别的什么事情,他却掰开我的手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又没去点显得一点心思都没有。老普比我先想到一个情况,那就是我是不是已经怀孕了。
我跟老普说了好多过火的话,我说这一切全都得赖他。老普在旁边一言不发,由着我胡言乱语。最后他说,是得怪我……让他这么一说我倒没什么可说的了。孩子不能要,因为我还没毕业,更重要的是我没法跟家里交待,就算我一毕业就结婚这孩子也来得太早了,人这一生中,有些东西不该是你的就永远不会是你的,那个小小的、可爱的、玻璃做的小孩仅存活了四十天就死亡了。他也有一个名字,他叫小普。
跟踪者再次出现是在我预约完手术之后。那段时间学校里正好放寒假,我跟母亲撒了个谎说我现在在一家电脑公司做得不错,不想把那份工作丢了,这样,春节一过我就去“上班”了。
我出门的时候我母亲出人意料地对我说了句:“去吧,想去你就去。”这句话绝对不像她说的,而像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我疑心母亲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或许是薇拉的发疯给了她一些触动,知道有些事逼得太紧了结果适得其反。外面下了很大的一场雪,交通不便,从我家里到老普家走了很长时间,这一路上摔了两跤,衣服也弄脏了,惨得不得了。感觉被人跟踪就是在那天上午,我在雪地里走,日光从头顶斜照下来把我的影子投在我身后,那人就像影子似的忽隐忽现地跟着我。
树木全都光秃了,整个城市显现出另外一副模样:干净,空虚,荒诞,不像我们惯常居住的城市,而像一个别的什么地方。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转来转去,我发现我在家的附近迷路了。空洞的脚手架被雪做的银线细细地勾勒过,变成一座镂空的城堡。我从来也没到过这个地方,我绕着那座未盖好的楼房转圈,我看到我的脚印后面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脚印。
雪地上有两个人的脚印,其余的地方平整洁白,我越走越快试图追上那个跟踪我的人,可当我加快脚步时,跟踪者似乎也加快了他运动的频率,如机器般飞速旋转起来。
我迷失了方向,我知道老普家应该就在附近,但我却找不到它。这里是一片建筑工地,打不到车,也见不到一个人,我忽然恐慌起来,因为这里静得使人发疯,景物像月球上一样荒凉、惨淡。听说建筑工地都有被积雪掩盖住的暗沟,如果这时候我一个不小心掉进去,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被雪埋了,不留一丝痕迹。我想起失踪的林隐。我哭了。
大风刮起来,太阳下沉的速度比往常要快,雪粒刮在脸上像一粒粒硬沙一样冰冷,生疼。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我可以说是连滚带爬从那片施工工地逃出来的。
来到老普家我已经变成个雪人。
老普一声不响地把我揽在怀里用长满胡茬的下巴抵住我的脸他说我再也不许你离开我了。
“有人跟踪我,我想甩掉他,结果就走迷路了。”
“嘘,别作声,你听,门口有人。”
老普用手摸摸我的脸说:“莫莫你是太紧张了。”
我使劲挣开他的手,站在门口竖起耳朵来听了听,松了口气说:“哦,他终于走了。”。
老普不信门外有什么人。我拉他一块儿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有个包黑头巾的人从单元门口匆匆走出来,紧贴墙根走了几步很快就消遁在黑暗之中,无影无踪。
冰凉的不锈器物慢慢地、慢慢地探入我的体内,那条神秘的生命通道在此刻变得祖露天疑,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杀死他了,可我不得不承死他,我对我的孩子犯了罪,也许我一生一世都会想念他那个未曾出世的、我和老普唯一的孩子。
我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我所到许多轻巧的铁器与混浊的玻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他们把那一团血污拿给我看,我紧闭双眼不肯看。
“你不看我们就扔掉啦?”?
“早晚是要扔掉的。”
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在说话,我想我还活着,还能再见到老普。
我们从医院出来,门口有个人,穿一件黑呢长披风式大衣,用围巾裹住头,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忽然辨认出那两只眼睛是谁那很像我母亲。我像被雷击中了一般,木然地停在那里,看那跟踪者把头上的长围巾一圈、一圈地从头上卸下来,就像一个卸下面具突然亮出真面目的演员,那么从容,有板有眼,镇定自若。她似乎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这完完全全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在除去伪装那一刹那,我甚至看到她嘴角处掠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充满蔑视的笑。
“做掉了?”母亲的问话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死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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