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者站在月亮门前,头发花白,颇有些年纪,他等两人走近,侧身站在一旁道:老爷在后书房,请衙内过去说话。“说罢又对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后书房?虫子看一眼春丫,她当即明白,“明哥哥”这“失心疯“连路也不记得了,于是拉了拉虫子的衣袖,抬脚先出了月亮门。何管家最后出来,随手关了门,却并未和他们同行,另寻了路去了。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偏院,来至房门前,春丫喊一声”爹爹“,也不待作答,推开门让虫子进去。
一个中年人端坐在迎门的太师椅上,身形挺拔,虽然穿着文官的服饰,却难掩其赳赳武夫的气概。虫子正寻思要拱手行个古人的问讯之礼,韩正却不等他说话,一摆手示意虫子在近旁坐下。
“曦儿,刚刚从汴京来了消息……“
原来,张子明的“父亲“张敞被拘押在刑部,吃尽苦头也没有招认,眼见陷害不成,构陷主谋枢密院知杂房奸人路大同,又与西夏国降将讷儿温勾结,讷儿温力证其诬言为实,说他未降之时,曾见过张敞送到西夏的密信。如此一来,张敞虽然没有招认,但叛国通敌的罪名也坐实了。
”大开兄已被打入天牢,等候圣命,但愿吾皇明鉴,不会为奸人蒙蔽。另外,刑部又下了海捕文书,知会各地速速缉拿你。我府中人员来往繁杂,你虽在后园,只怕也不十分安全。不过,老夫早有计较……“
韩正端起身旁几上的茶轻啜一口,起身进了内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他轻轻一抖,那册子展开,是一张三尺见方的皮纸。
“大开兄入狱的消息传来,我想只怕你也逃不了干系,便差人去收了这张度牒,以备不时之需。“韩正把那张皮纸递与虫子,接着道,”今夜你便去城外观音寺暂避,寺里的至法大师曾在汴京大相国寺为僧,去年秋后来此做了住持。他与我是旧识至交,自会照看你。“韩正说罢,从几案下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拿出一副刀剪,起身径直朝虫子走来,看样子就要替他落发。我去,又要做和尚!虫子心中一百分的不愿意
“伯父,“虫子起身拱手的道,”小侄可否不做这和尚,便没有其它法子吗?“
“有!”韩正停了脚步,直视虫子道,“我可派人送你去北疆边防一避,只是辽国与我大宋虽已议和,但常年侵扰不断,北疆边城战乱频仍凶险万分,你可愿去?”
虫子挠挠头心下犹豫:这梦中我人生地不熟,去了边疆定是九死一生,可做个和尚,整天打坐参禅,实在无聊。
“曦儿,你一向果敢决绝,怎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妇人一般?你便听了我的话,且到城外观音寺佯装做个挂单和尚,你与我住的近些,有了大开兄的消息也好通知于你。“韩正说罢不再多言,快步过来,伸手把虫子摁坐在椅中,便动手剪发。
虫子抬头看向春丫,见她一脸木然,正呆呆看着自己,似有所思……
午夜,虫子斜卧在马车内,听着马蹄踏在土路上的噗噗低响,心下甚是烦乱:这个梦若还不醒转,我当真要把这梦里人生做今生过了。如果这样,我是糊里糊涂做这个“张子明”,还是重新来过做我的“张得龙”呢?若继续做这张子明自然有许多便利,虽说他眼下深陷困境,毕竟还有亲朋故旧相帮;若做回张得龙,没有亲朋故旧相帮倒也罢了,我身份也无出处,如果赶上大宋朝的“巡警”也查外地人的“身份证”,那便如何是好……
虫子正胡思乱想,马车骤然停了。
“衙内,请下车。”坐在外面车辕上赶车的何管家扭身打起车帘子说道。之后,他轻轻一跃,下了马车,全然不像个垂垂老叟。见他如此,虫子也是飞身跳了下去,甫一落地,只听右脚踝处“咯”的一声,痛得一下跌坐在地。
“衙内小心些!”何管家抢身过来扶起他道。虫子右脚却不敢再动,稍一用力便钻心地痛。何管家见状又扶他坐下,在他脚踝处轻按了按,突地抓住他右脚一抻一推,又是“咯”一声响,痛得虫子“啊”一声大叫。
“没有大碍,只是脱臼,现下好了。”何管家扶起虫子道,“衙内这些日烦事缠身,荒于练功,腿脚怕有些紧了。唉——”他一声轻叹又道,“前面路口右转,行不远便是观音寺,前年衙内和三娘子曾同来游玩,应该还记得路,为避人耳目,老朽就不陪衙内过去了。”
“老人家好走。”虫子拱手辞别何管家,一瘸一拐的孤身往观音寺而行。
夜色渐浓,残月初上,斜辉遍洒,田野里一片朦胧,不远处一座高塔的影子隐约可见。这塔和我梦中所入寺庙中的高塔形状颇为相似,难不成至法住持便是梦中与我说了个偈子的和尚?虫子心道。行不多久,来到一座庙门之下。我
虫子“笃笃笃”敲了三声,片刻,那门“扎扎扎”拉开一条缝,一个小沙弥探身出来。
“阿弥陀佛,贫僧慧明,与至法住持有约,来此挂单。”
“阿弥陀佛,师父睡前已经吩咐下,说有旧识前来挂单,师兄请先随我去洗漱休息,明日再与师父叙话……”
一床,一厨,一几,几个蒲团——至法大师的禅房布置甚是简单,或者说简陋。老和尚迎门而坐,身上衲衣百结,十分破旧,看容貌慈眉善目,神情淡定,倒颇有得道高僧的风采。此时见到这位高僧,虫子内心却多少有些失望——他并不是曾在梦中与自己说了那个偈子的和尚。
叙过礼,虫子拿一个蒲团,盘坐在下手。至法看他一眼道:“衙内幼年时,你我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他见虫子不语接着道,“十五年前,令尊大开公和介甫同回京任职,大开公左肩曾中箭伤,旧疾复发疼痛不止,介甫引他到大相国寺向我问药。当时带同了你去,我见你伶俐活泼,很是喜欢。“至法面露微笑,望着虫子道:“此事,衙内不知是否还记得?”
虫子摇头苦笑,自己徒有张曦之身,却是近千年后的张得龙,哪里知道这些。
“衙内当时尚幼,不记得此事倒也正常。大开公的箭伤这些年可曾又有复发?”
虫子又摇头道:“大师有所不知,非是我当时年幼,我这些年的种种记忆现下全都忘了。”他看至法慈眉善目不像恶人,说话又亲切,便把自己的情况向他简略说了一遍,但为防万一,也没敢和盘托出,只说做了个梦,梦中叫做张得龙,醒来之后便失了记忆,心中所记都是梦中张得龙的见闻。虫子如此做,一是免得至法再问起其他事自己一概摇头不知,引起他的猜忌;二是,至法既然是个得道高僧,也许就有办法解了这个梦,自己也好回去踏踏实实做张得龙。
至法大师听罢,双手结印,双目微闭陷入沉思。良久,他忽然起身,伸右掌在虫子顶心一拍,那一掌轻飘飘并未用力,虫子却耳鸣头胀,浑身说不出的痛楚,旋即晕了过去。只是片刻,虫子便醒转了来,发现仍端坐蒲团之上,至法也还坐在对面,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衙内所患并非失心疯,”至法见虫子醒来,说道“我初时以为,定是妖邪夺舍,侵占了你的身体,让你暂时失忆。老衲打开天眼看处,见你身魂合一,全无妖邪作祟的表征,搜张子明之魂仍在你身上,再搜张得龙之魂却也在你身上,但你身上可见却只有一副魂魄,这着实令老衲困惑。于是老衲便使个手段让衙内昏睡过去,探入神识细察,竟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来,只怕你两人的魂魄已经合二为一了。不过,老衲倒也有个发现。“至法捋一捋长须,接着道,“若搜张子明之魂,老衲看得甚是清楚;若搜张得龙之魂,只见在你身上,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来处。”
虫子醒来时想:至法轻轻一掌便让我昏睡过去,料想这老和尚真有些修为,我这“失心疯”看来有救了。后来听至法说他也弄不清原委,心中不免失望。
“衙内不必心焦,”至法看出虫子的心思道“你暂且安心住在寺中,老衲虽修为不够,一时难以医治,然念你我有缘,自会再寻他法,驱除张得龙之魂魄,让衙内身魂重新合一。”
这个可使不得,至法若是真找到办法,把我的魂魄驱离张子明的身体,我成了游魂野鬼那更是不妙。虫子心道。
“大师”虫子合什为礼道,“晚生先行谢过,有劳大师费心了。不过,晚生现下只觉自己便是张得龙,如若大师找到驱魂之法,还请大师看清了张得龙的出处,让他自何处来回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