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遥不可及的,他们独得上天偏爱,你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心智,权势与俊美的容颜,对他们而言却只不过是无数华光的点缀。
嫉妒,是你还自认为能与其相争的时候才会产生,但若差距如天堑之别,剩下的就只有羡艳。
宁雪楼最初的记忆就只是一片空旷无垠的沙漠,天幕深蓝而寂静,一轮凉月如雪似霜。
太素太雅,太难以言喻。
他独自一人生活在绿洲,偶尔也会疑惑自己的身世。直到有次在绿洲小屋后发现了两具尸骨,似是情侣又像是敌人,互相残杀又彼此依恋。于是这疑惑像是有了答案。
某天,这记忆里闯入了一队车马,伴着风沙的喧嚣。他说不清是被洗涤得清灵高远,还是孤寂得不胜高寒,高高在上的指点这些人走出了沙漠。
“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有一个男人问他。
他早就厌了无尽的荒凉景象,也无心去思考对方是否居心叵测,答应并跟随男人离开了。
可是还是没有离开沙漠。
男人据说是魔杀教的教主,为人冷漠狡诈。而他生而聪慧,天运庇佑,虽年纪尚幼却心智非凡。对方便想要培养他作为下一任教主,日日训诫。
同他一起的还有两人,一个叫绯月,面若好女实则颇为爽朗暴力;另一人叫古青,事事平常。
教主为他们赐了名,又凝视他一会儿。
“我有名字,宁雪楼。”
他自己也不记得宁雪楼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取得了,只是想起来的时候,脑海里会突然闪过那对儿相拥而死的情侣。
也许是因为自幼孤独惯了,他在魔杀教里独来独往,不跟他人接触。
除了教主,只有绯月敢偶尔打扰他,而古青那个人,只会在角落里耍阴毒,明面遇到他的时候,看着谦卑谄媚眼中却暗藏嫉妒。
宁雪楼尽皆无视。
在他十二岁那年,魔杀教来了位特殊的客人。那是一位充满英气的美丽侠女,在教主出来之前,谁也不会想到她竟是来寻夫的。
古青当时十五岁,少年慕艾,被她的侠骨柔情所倾倒,偷偷放了她进入监牢。
可惜并没有找到她的夫君,雨翎。
宁雪楼是很受教主重视的,当然,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以为他之所以受重视是因为教主有意培养他。
只有他明白教主的狡诈和无情。
比如,教主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雨翎。
他是江南的富商雨家的家主,侠女柳采儿的夫君。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甚至以为是他挟持了他自己,在知情人眼里就像出闹剧。
在古青眼里,这却是柳采儿的痴情。
他费尽心机的助柳采儿“救出”了雨翎,目送他们离开魔杀教,只觉得失落十分。
宁雪楼看在眼里,对这样的蠢货只觉得连当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对手是雨翎。
在江湖上有个传闻,海上有座缥缈仙山,奇花异草,仙玉琼阁,灵禽飞异兽走,凶恶却又让人眼馋。多少年来无人找到,却被雨翎误打误撞有了进入的方法。
仙山只进有缘人。
宁雪楼正是他认定的有缘人,否则哪里会对他那么好?他欲要让宁雪楼对他百般信任,到时才能利用他个彻底。
仙山开启之时,古青求着要去,宁雪楼却避之不得。
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是从这里才开始的。
宁雪楼再想起来,却已经有些模糊了雨翎夫妇的容颜,只还记得他被推入虫窟时对方脸上的狰狞。
其他人都死了。
有雨翎杀的,有他杀的。
包括柳采儿。
这个美貌自有一股英气的女子,倾倒了林立秋、古青等一众人,却眼瞎看上了那个道貌岸然的雨翎。
宁雪楼对她还算有些印象,那双眼里的悲哀太浓,只是到最后也不曾对雨翎倒戈相向,她执剑的手,只徒劳无功的妄想堵住伤口。
爱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
从他的父母,到现在的雨翎柳采儿,俱都是相爱相杀。如果不爱为何死后还要牵着手?那爱又为何对彼此狠心出手?
宁雪楼忽然就觉得有些寂寞。
一朝踏得无归路,才知飘渺山上仙。
去时十数人,归来他一人。宁雪楼不仅得到了偌大的魔杀教,连江南雨家也一并收入麾下。
绯月崇拜强者,有了对方坐镇魔杀教,宁雪楼几乎是用一种神速灭杀了七派十二家,血腥战绩镇住了外人也镇住了古青等不服他的人。
宁雪楼便如天之骄子,钟天运者。
林立秋因柳采儿的死而对魔杀教恨之入骨,离家在外的雨翎义子风里烛也在隐忍,再加上古青的表面恭敬暗中蛰伏。
宁雪楼觉得有一点可笑。
现在只有他知道,柳采儿是雨翎杀的,林立秋要报仇只有地下去了;
风里烛以为的义父,其实正是杀了他全家的大魔头;
古青竟还天真的认为雨翎夫妇是神仙眷侣,他恐怕到死也不会知道他的先教主同雨翎是一个人了。
他守着这么多的秘密,背负着无人知的寂寞。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幼年生活的绿洲,有他,有一轮静美的明月和空寂的沙漠。
他一直厌恶那素雅的颜色。在掌权后,除了偶尔发作的蛊毒之外,再没有能影响他的了。他就换上了鲜艳的衣服,刺目的红,无论在哪里都那么显眼。
—
「婚书上写着的那个,是真的还是假的?」
少年清丽的眉眼低垂,站在小桥边,像是在和他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宁雪楼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他静静的看着少年,数着时间看对方还能存在多久。
自从灭了雨家后,他的精神就有些恍惚,经常会见到这个少年出现在身边。
他开始还会跟对方尝试着交谈,聊了几次,见少年依旧是自顾自的言语或做事,对其他人视若无物,然后忽然就消失。最后,他就只安静的看着对方。
宁雪楼更发现,除了他,没有人能见到少年。
这让他诧异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欢喜,这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独占?
宁雪楼还没有数够一刻钟,少年就消失了。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色有些冷,只暗暗的思考怎么才能让少年留下的时间长一些。
对方出现和消失的时间一直不定,甚至他的身份宁雪楼也不知道。世上只要是存在的人,就一定有需求,可他连少年是人是鬼,有没有自主的神智都不确定。
这让他少有的感到挫败。
「雨中寒,你便随我回去,换身衣服罢。我请你喝酒。」
少年又出现了,这次是执着伞,微微垂首,一袭白衣被他穿出了清冷的味道。
宁雪楼常居塞北,少有见雨,眸光一亮,有心从这句话里判断少年的家乡。他尚未想好,就见少年抬头,第一次对他微笑:「应寒生。」
他的呼吸滞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少年同另一人说的话。
这几年来,他渐渐的摸索出了一些事,对方这种情况倒是跟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很像,只不过一个是景象,一个是单独的他一人罢了。
宁雪楼记住了这个名字。
「应寒生。」
他感觉很熟悉,只是隔了一层迷雾一样,实在记不起。
「不,我只是喜欢欣赏美人,而我自己恰好就是最该被欣赏的。你不这样认为么?」
「他们与我无关,你如何处置他们是你的事,我不准备成为你的禁脔,毫无自由!」
……
「教主,我服侍的还好么?」
宁雪楼听少年说过很多话,喜怒哀乐,却没有一句像这样的媚,轻吟浅唱般的朦胧,让他瞬间凌乱了呼吸。
他冰冷着脸,对少年口中的教主恨不得千刀万剐!
然而这之后,少年就再没出现过了。
宁雪楼甚至无处寻找。
是不是他拥有的太多,才会爱上一个虚幻的、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人物?
那人口中的话语能拼凑出一个世界,宁雪楼越听越心惊,早已发现了对方说的教主亦是叫「宁雪楼」,可他找遍魔杀教也没有找到一个叫应寒生的人。
少年说绯月经常欺负他,可绯月对此茫然不知。
对方说他有一群莺莺燕燕的后宫,终日追逐他的身影,可宁雪楼却因对方而洁身自好,从未经过人事。
究竟是他这一生是场镜花水月,还是少年不过是他虚构出来的人物?
宁雪楼想想都觉得心口发疼,最死寂的沙漠也无法抵过这种无可抑制的难过。
好梦留人醉,若对方只是个梦,他倒情愿活在梦里。
这种弥漫的哀伤被江燕燕的到来所打破。
宁雪楼向来不理江湖事,是以直到江燕燕到了他眼前也没什么表示。
鹅黄衣衫的少女美则美矣,却不入他心里。所谓色相,对他来说就是副皮囊,无甚在意之处。不过这要将应寒生除外,没有人能对心上人的诱惑不动心。
江燕燕干脆利落的说要嫁给他。
“你的原因?”
宁雪楼这才稍稍抬眼看她。
“因为我仰慕你,”江燕燕毫无扭捏做作,嫣然一笑,“我知道你并非世人所说的那样。”
“怎样?”
“狠辣无情。”
宁雪楼嘴角微微翘起,他不否认狠辣无情,却也不是对谁都温柔。“你说的很动听,”他说,然后收起笑容,显出冷酷的模样,“不过,到此为止吧。”
江燕燕起初还镇定,后来就隐隐花容失色,见到几个护法来擒她。
“不,宁雪楼,我能帮助你掌控江湖!”
可宁雪楼根本无心江湖。
少年说江燕燕是他后院的女人之一,言语中却表现出来了对她的温柔。
这让宁雪楼有种酸涩的感觉,后来他才知道,这叫吃醋。
他等了两年,少年再没有出现,而对方故事里出现过的方青禾却如明星升起,在一众青年才俊中亮起光辉。
方青禾是他左护法的儿子。
宁雪楼召见他完全不需要理由。
在见到对方的那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要失望了。方青禾眼里无人,太骄横,同应寒生说的热血少年差了太多。
所有出现过的人物都一一登场,除却没有应寒生,把另一个「宁雪楼」经历过的事抽头少尾再来过。
风里烛没有仇恨的仇恨。
江燕燕死了,于是没有内应的内应。
方青禾没有理由的背叛。
这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最后是没有凶手的受伤。
少了应寒生,这世界竟也如常过,没有人发觉不对。
宁雪楼的恍惚感越发严重,脾气也越发喜怒无常,绯月、古青等人对他小心翼翼,尤其是古青,所有的小动作都放缓了。
他无比希望再见应寒生一次,然后把这时间延长得更久。
不是不知道另一个「宁雪楼」就是因对方而死,但似乎应寒生这个人就是生来克他的。
明知前方万丈深渊,只要应寒生在,死亡也是幸福。
「庄生晓梦迷蝴蝶,却不知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有声音问他,「你本可以拥有娇妻美妾,无上权势,为什么非要执迷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呢?」
宁雪楼轻声回道:“我思慕他。”
世间唯爱无解,他不知道对应寒生究竟是何种感情,却明白,此生无他不可。
唯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