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城
这一日，黑云压城，青天当匿。西子楼上三娘子，化妖鬿雀，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屠满城生客，戮千般人魂。
白云城主携亲兵三千，江湖侠客八百，青云观道众五十，横戈而立，护城战死，至一兵一卒，无一人退缩。
闻讯前来应援者前赴后继，了无生还。霎时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入信朝堂，皇庭震怒，斥白云城主拥兵自重，企欲谋反，大逆不道，罪至株连，死有余辜。而于白云城中妖孽横行，白云城子不掌生死，一字不提。任民声载道，民怨鼎沸。
天地有泪。
终有一奇能异士，年已耄耋，白须垂地。手持三命回魂幡，前书“乐天知命故不忧”，后拟“一阴一阳之谓道”。嘴里咿呀“铁口直断，消灾解难”。
于逃亡人群中逆行而上，东摇西晃却步履稳健。屋舍尽毁于身后，楼阁坍塌于身旁，不畏也；战士横死于脚下，妖王作怪于跟前，不惧也。
格格不入也。
天地起雾，城中只剩下三娘子和老头。
“小妖这是要算卦。”老头长吁一声。
三娘子转头看来，左臂一挥，白羽似箭，直刺心弦。
老头两指一夹，白羽即断：“只收铜钱。”
三娘子如今大功将成，什么硬骨头她都敢啃上一啃。一翼横断屋舍，化手举起狠掷过来。
老头两腿一弯，轻轻一跃便躲了过去。风声大雨点小。
“小妖今日有血光之灾。”老头继而笑道。
三娘子大惊，幻化真身，双翼张开长有五十米开外，其羽硬如铁针，屋舍触之即倒，便要向老头冲去。
“老夫铁口直断。”说罢，老头翻手一掌压下：“为你消灾解难。”
一只金色大手出现在三娘子身后，一巴掌就把它拍了下来。
老头顺手一捏，三娘子就被大手抓住，羽翼尽折，鲜血四溅，差点就被捏成了肉泥。
三娘子怪叫一声，其声震天。
“小妖是客，既然不服，老夫自然得成全你。”老头从怀中取出布袋，往天上一扔，布袋鼓动，无数黑魂从中蹿出，刚刚逃出，就被三娘子吸进肚子里。
三娘子伤势全无，大功已成，身形又是比先前大了几倍。
体型变大，速度却是变快，接下来的战斗，三娘子如天外陨石，四处冲撞，最直接的攻击方式，轰杀。
丝毫无有振翅之声，天地寂灭，只有砖石楼阁被轰倒的巨响。
老头前闪后躲，实在躲闪不堪，便一指生抗。
老头不断后退，又伸二指。
还在后退，即出三指。
出尽四指，便丝毫不退半分，四指倒扣，直接将三娘子甩进了地里。
“哇呀呀呀呀呀呀。”老头突然唱起了戏口。
于是天地里，除了轰隆，又多了一厢戏曲。
“武圣人关云长，提刀擒贼来相见。”
一个巨大的身影幻化在老头身后，美髯公提青龙偃月刀，与三娘子短兵相接。不出几招三娘子便招架不住。
“黑白无常缉魂妖，赏善罚恶铁索拷。”
无常二神立左右，黑色的铁链从三娘子身上穿过，插翅亦难飞，血迹又斑斑。
“阎王殿前，判官笔下。”
判官执笔一划，三娘子双翼齐断。阎王令挥之即下，有罪，当斩！
一切归于平静，就好似什么都未曾有过。
天地雾散，白云城中空空如也。寻常百姓，将相王侯，谁也没有看清城中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有一位无名无姓的阴阳先生，执幡救下了白云城子，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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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放着一碗茶，向外冒着白气。
树梢的枝桠悄悄晃动，再也没了窸窸窣窣地声响。
我紧了紧衣领，捧着茶碗，呼噜吸上两口，好让自己暖和些。
“入冬了啊。”我呼了一口气：“你要不要，多加件衣裳。”
枯骨女端坐在一旁，静静地闭着眼睛，裙罗还是初见时的那一身，略微显得有些单薄。
“以往是不用的。”她这般说道。
我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粗布长衫，给她披上。她竟是没有拒绝，也好。
“前面或许有座暖城，我们不妨在那过冬，等到来年开春，再走下去也无事。”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盘缠，届时再泼几幅墨，换些便是。”
枯骨女也不搭话，仍就闭目养神。
“吃完早茶，我们快些走吧那就。”我匆匆将碗中茶喝下，拉上枯骨女就准备出发。这小小的茶铺，竟全是江湖人士，隐约有些不妥。
“慢些。”枯骨女却是没有起身：“先坐下，待会儿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既然她这般说了，我心中虽有疑惑，也无意多问。
等到在座的江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兀然起身，带着我跟了上去。
这些人竟都是朝着同一个地方。
一片毫不起眼的灌木丛。
“时辰到了。”其中有一人喊道。
人群开始动了起来，十几个江湖异士便都向那灌木丛中走去，一会儿全没了身影。
“走吧。”我跟在枯骨女身后，拨开树丛穿了过去。
一丛之隔，恍惚两个世界。
这里简直就是个非凡闹市！
沿街摆着各种各样的商铺，显然与寻常集市不同，摊上的东西稀奇古怪，甚至还有奇形怪状的活物！是妖不是妖，总之也寻常不得。
“这里就是三千森罗境中的烟市，一个流动的黑市。”枯骨女感叹道：“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
我真是云里雾里。
“这个黑市本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虚境，因为它的流动性和开放性被人发掘，后来就成了人妖之间各取所需的买卖场所。”枯骨女解释道：“你看你所说的人妖共存的地方还是有的。”
“人妖？”
“不错，我想其中有些你也认识。”
我朝着枯骨女所指得地方望过去。一男一女，身着吴服，擎着油纸伞，身上微微湿透，还沾了些桂花屑，像是在置办些什么。
“那岂不是吴宫的人魂。”我想起了枯骨女曾经在九图跟我提到的那个终年阴雨，种满了桂树的吴宫：“这么说，这里真的不只有人。”
我原以为，即便是个黑市，那也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易。
“不光买家不止，卖家也不一定是。”枯骨女说的那个店家，两条腿占了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一副三角恋脸，两只眼睛往外瞪，还不时地转了一圈。要说这是个人，估计我也不信。
“人也好，妖也罢。各取所需，有何不可。”这个声音！
“吴老头！”我转身大叫，这岂不就是那个臭老头的声音。
吴叔也没料到我竟这般激动，被我吓了一跳。他身后的姑娘用斗笠遮着脸，腰中别着剑，侠士服也遮不了的曼妙曲线，身上还有着好闻的味道，这又香又寒的样子，自是香寒了。
我突然意识到枯骨女正在我身后，吴叔两人和枯骨女，怎么说都是有些过节的，不免会有尴尬。
枯骨女却是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脸上无喜无悲。
“时隔多日，有缘相见，枯骨女还跟着唐兄弟呢。”吴叔打起了招呼。
“小香寒不也还跟着老头你呢。”我接上话茬，就怕冷了场。
“两位今日前来，是冲着你们的唐公子，还是念念不忘我这只孤魂野妖。”枯骨女微微倾了倾油纸伞，这下更看不到她的脸。
她说起话来好像总是什么也无有所谓，便是更猜不得她的心思了。
“姑娘你可就误会了，劳心劳神到此，到还不至于为了你。”香寒微微一笑。
这丫头与之前相比，却是越发的沉稳了。只是不服输的性子却是一点儿没变。
枯骨女丝毫不在意这带刺的话。或许因为她本就是一朵浓艳的刺花，世间已无有什么能扎疼她。
两个女人之间的沉默何尝不是男人心头的战争。
总之这般寒凉的天气也止不得我额头冒下的冷汗，那厢吴叔却是也不见得自在。
“老头，我这一路下来，虽然路中有所歇息停留，难道你们也是一路南下？”我不经有些好奇，吴叔和香寒两人一路上都跟着我？难道是那道符箓。青灯一别，吴叔的确给我一张符箓，关照我要时刻贴身带着。
“哪里的话，老夫和香寒这丫头，本是在花州洛府那一块见些老友，正好碰到烟市东门，就顺道进来兜上一兜，筹备些小东西。”
花州洛府？这么说的确离我有千百里路程。只是这烟市东门？
“烟市门数众多，随机不定，只不得通往哪里。也是可能。”枯骨女说道：“不过这花州洛府，论在庙，洛亲王安居之地；论在野，天下道众奉之道首。你们两个窃师，去那里作甚。”
“姑娘有所不知，这事，还真和你有点关系。”吴叔捋了捋胡子：“我们先找个地方坐，慢慢说。”
天色尚早，虽说喝过了早茶，却是肚子也未来得及填。四人找了家馄饨铺子，解决温饱。
“说来有趣，这样的虚境中竟还有卖茶饭馄饨的。”我当真觉得有意思。
“客人有所不知，这人也好妖也罢，总也是要果腹中饥饿，解口舌之快的。无论在哪里，这都是一样的。客官，想要来点什么。”店小二是个年轻人，看着手脚也勤快。
“小二你的叔父呢。”吴叔先是开了口，原来他们认识。
“叔父早些时候不小心卷入了交易纷争过世了，现在这个铺子是小的一人经营。”店小二手脚麻利，按照吴叔的吩咐给我们每人上了一碗馄饨。
“这样啊，节哀。”吴叔感叹道：“也苦了你们了，寻常人家在这里，性命都不在自己手里。”
“不打紧，平时小心些就好，再说大家也挺喜欢小的这馄饨铺子。”小二和吴叔打了个招呼，便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普通人怎么会开铺子开到这儿来？”我问道。
“风险和收益同在，待会你就懂了。”香寒说道。
“先不说这个，说正事吧。”闲然枯骨女的事情更上我心思：“老头你接着说。”
“唐兄弟就不能叫我一声吴叔嘛，老头挂在嘴上多不亲切。”吴叔打从第一天认识我那天起，好像就想让我喊他一声好听的，世间也有如此贪喊之人，笑煞了我。
吴叔瞧我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干咳两声继而说道：“要说这事嘛，得从姑娘从子城杀的那两个人说起。姑娘随手除掉得那两个人，倘若只是一般的纨绔子弟也就罢了。偏偏其中有一个挨着洛王的亲，虽说是远亲，可毕竟也算是一脉同宗。他母亲知道儿子出事后那个茶饭不思日夜不寐啊，一家人跑到洛王府外哭天喊地，希望洛王能看在同宗的份上施以援手，把她那苦命的儿子救醒。”
“怎么人死了，还能救活的？”这可以惊呆我了，人死若能复生，这世间的法度岂不是乱了套了。”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你说姑奶奶您杀人至少也得杀个干净啊。”吴叔似乎也发现这话不怎么妥当：“老夫是说，这纨绔子弟没死透，一息尚存。不过和死人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洛王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见死不救也不是。要知道这花州洛府本就是洛王的封地，正阳观也落坐花州，饶它正阳观是天下道首，那洛王的三分颜面也不得不给啊。”
“你是说，洛王派人去了正阳观？”我问道。
“哎呀，哪是派人去，洛王那日恰好在正阳观和虚离子道长雪庐煮茶。谈至尽兴，家臣匆匆赶来。来龙去脉讲清，一去二来，虚离子说，这个人能救。”
“天下人都说花州洛王不问朝事不论朝局不入党争，一心求仙问道，在朝如在野，道骨仙风比之虚离子有甚也。这般洛王倒也关心起情面来，不过虚离子给洛王作情面，于你有何干系？”枯骨女问道。
“如今烽火刚熄，这就朝局动荡、朝纲不稳，我们的皇帝老爷也是……这是天下人的事，我们管不着。虚离子要救人，可这样一个僵死不死的人倘若要救活，显然没点奇珍异宝是不行的，道士嘛只管救人，这寻宝的事，自然是落到了我们窃师的头上，合情合理啊。”吴叔笑道。
“好好的自在客不做，何必给道士去当狗腿子。”枯骨女调笑道。
“姑娘说笑了，老夫不是给道士当狗腿子，老夫只是给金银当狗腿子。”说到这吴叔笑得更欢了，丝毫没有被枯骨女嘲笑上了肝火。
要说这人脸皮厚，老江湖毕竟是老江湖，唐某人真是自知不如。
“说呗，老头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我问道。
“哪能麻烦你们啊，老夫和香寒与两位相遇真的是偶然，碰巧而已。”
世间事倘若真能这般凑巧，不过这话我却是最没资格说的。我唐近水身上，凑巧的事发生的还少么。
“老头你要真不说，我们可就走了。”我笑道。
“唐兄弟哪里的话，相逢就是缘分，既然两位这么想帮忙的话，老夫和香寒就先谢过了。”
要说吴叔这个人。
“先说好，赏金到了五五分成。”赔本买卖便是读书人也不愿意做。
枯骨女看着我，微微眯眼，颜下之意——你竟然会答应淌这趟浑水。
“哎哟我的小祖宗了，读书人可不能这么黑心，孔夫子怎么说的，钱财……”
“干不干。”
“二八。”
“成交。”
吴叔竟是没想到我这般爽快：“你二啊？”
“你八啊！”
“当真？”
“当真！”
吴叔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有些后悔，怕是我这脑袋坏了，带了个累赘反而误工夫。
“要不……我们三七？”吴叔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也可能是看看我是不是真得脑袋有病。
“那就三七。”我说道。
吴叔嘴角一抽，又立刻开心了起来：“好好好，就三七就三七。”
“小香寒呢，也没意见？”我看着像吴叔身旁的香寒，这丫头摘了斗笠，吃着热腾腾的馄饨，脸上却还是冷冰冰。枯骨女同样也是冷冷的，两人却是大相径庭。不过士别三日，小姑娘长得越发标致。
“书生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枯骨女看向我，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似得。
“咱俩都好商量不是。姑奶奶您答应不。”我被她看得脊梁骨之发憷。
“不成。你若真缺钱，三分的确也是够了。可是要请本姑娘出手，自然不能比你少，不过金银与我无用，也给我三分便是。”枯骨女说道。
高，实在是高，一山更有一山高！
香寒捧起热茶慢慢嘬饮，置身事外。倒是急刹了吴老头。
一汤黄泥水，越搅越是浑。
“姑娘你看，这也不是老夫小气，金银于姑娘是无用，要不姑娘少些？”
吴叔心中暗道不好，卯足了劲朝我使眼色。
我撇撇嘴，假装看不到。吴老头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
“那不成，金银是小，情面是大。你等二人先前还追杀我，我不计前嫌布以援手，已是施以仁义，你且说应是不应。”枯骨女不愠不火，却是字字点在了吴老头的心坎上。
真是入了贼窝了，一个更比一个贪，吴叔心中必定这般想到。
“唐兄弟，你可是读书人，读书人可不能食言啊。”吴叔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我刚要辩解，便被枯骨女拦下：“他答应，是他的事情。要不你们就花这三分赏银请他去便罢。”
这稻草还没抓稳，就被人拦腰断了去。
吴叔心里闷得紧，更是暗自悔恨，说到底请我不就是为了请枯骨女，原以为把我说定了，枯骨女也就妥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却偏偏被摆了一道。
“别别别，姑娘说三分那就三分。这路上唐兄弟哪能少了姑娘照应，万一到时候出了点什么事，老夫也不好向姑娘交代不是。”吴叔说这话时，是捂着心肝说得。早知当时说二八就二八，闹到这般好歹也有个五五分成，自己真是作贱。
这事吴叔定下了，香寒自然也就没了异议。
“你说你一个读书人，何必趟这趟浑水。”枯骨女言里略有怪罪之意。
“这不是马上就要过冬了，总得有些老底。”也能免去我出门卖画一事，说实话，我并不爱作那档子事。
“哎哟哟，我的小祖宗诶，等你拿到这笔钱，别说是过冬，你就是在子城买个好宅子也够了。”吴叔还在心痛着。
“得了，我们要不上路，有些什么要买的要嘱咐的我们路上说。”我看也是坐不住了，换个地方呆呆。
“那详细的事，老夫真得跟你们好好说说，要不得，没个准备还真容易闹些事。唐兄弟你先把帐给结了，我们去前面等你。”吴叔说话就拉着香寒起身先走了。
这老头，连个馄饨钱也不想付，想想第一次见面，还把酒钱算在我账上。我结便我结，何必跑这么快。
“小二，结账。”
“好嘞，客官，四百文。”
“多少？”
“四百文。”
“四碗馄饨这桌。”
“四百文。”
“……”
我付了钱，半饷说不出一句话，回想起香寒那句“风险与收益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