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端上红茶点心,悄悄退了出去。他还是第一次见威尔曼大人在工作时间招待客人,不禁站在门外看了一眼深红木门。很有来头的大人物么?听说是一位朋友……摇摇头,他离开这里。
“殿下来此所为何事?”一句废话没有,威尔曼开门见山问道。这位神官如此直接,倒让希灵轻笑起来。
“我和谢立丹在旅途中认识,一见如故,”希灵闻言放下茶杯,笑意温雅,轻描淡写说,“我们结伴同行来到丹漉,谢立丹说要来拜访朋友,我也很想见见威尔曼神官,曜宫的支柱,就跟着来了,阁下可不要见怪才好。谢立丹对阁下可是赞不绝口呢。”
威尔曼不禁将视线投注在自己的老朋友身上。谢立丹正在观赏窗外景色,扭头冲他微微一笑。
对谢立丹的秉性,威尔曼可谓一清二楚。谢立丹在向这位光明之子介绍他时,言辞必是褒义,可是要说赞不绝口,就不可能了。
“您见笑了,”他微微低头,“对于朋友,谢立丹一向是喜爱有加,可能过誉了几分。”
“威尔,”谢立丹轻笑,“我可不是随便夸人的人。殿下也不是轻信别人的人啊。”
他坐直身体,盈盈笑道:“七十二岁就成为了丹漉曜宫的第二辅官,我向殿下说起来的时候也是与有荣焉!”
“威尔曼神官的确年少有为,”希灵配合着夸他,“没了宗主教的教区有多大压力,我十分清楚,正是仰赖你和阿瑟,才让丹漉平稳安宁,你的功劳谁能无视呢?”
“这也是多萝茜殿下的震慑之故,只凭我们是没有办法维持下去的。”威尔曼并不居功,他恭谨说。话说到此,威尔曼已经心中有数,这样给他戴高帽,必是有事请他帮忙的。谢立丹能够单纯只找他聊天?从他们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就没做过这种事。威尔曼对这个老朋友可是揣摩地透透的。他不免在心中冷哼一声。
谢立丹不先说来意,威尔曼也绝口不提,老朋友们慢悠悠说着些久别重逢的话题,希灵并不常说话,只当自己来这里游玩的。阳光晴好,将这片待客区照得暖意融融,三人都带着笑,室内一片和睦氛围。
谢立丹慢慢搅拌开茶杯里的奶油,喝了一口,笑叹:“从我毕业后,好像就没有这么做在一起喝茶了,我还记得那天你来看我的毕业典礼,时光过得真快啊。”
“从那天后就再没见过你,”威尔曼也和他一起回忆往事,平淡直叙,“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我毕业你也没来,亏得我还翘课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感觉有点亏。”
希灵连忙用喝茶的姿势挡住了欲出的笑容。
“抱歉、抱歉,”谢立丹连忙道歉,湿润的黑眼睛眼神诚恳,嘴角挂了个柔柔的笑,小意请求威尔曼的原谅,“这我真是对不住你,我毕业之后就被我曾曾祖父扔回了家,之后又去葛多安走了一圈,实在不是有意不联系你——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消了这一段吧。”
威尔曼掀起眼皮看了谢立丹一眼:“也不是不行,只是想问问你,我毕业之前一直都给你写信,那些信你收到了么?”
希灵不得不将茶杯放下,拿出手帕做擦拭状,让自己的上弯的唇角不那么显眼。
魔法学院八年毕业,而神甫学院是十年,谢立丹和威尔曼又差了一岁,这么说来,有三年威尔曼常给谢立丹写信,那是威尔曼还在苏尼亚神甫学院求学的时候……可是封封信都是石沉大海,换作谁都得怒意滔天了。现在谢立丹还敢出现在威尔曼面前,威尔曼怎么能不抓住这个大好机会,秋后算账呢?
谢立丹眨眨眼,叹口气:“唉,威尔曼,你这是在怪我么?你怪我也是应该的,那些信……其实我都收到了。”
小殿下听了还以为是错觉,还以为谢立丹会来个抵死不认账,没想到他竟然爽快地承认了?
瞅他一眼,半精灵眉眼哀凝,侧颜也是极好看的,正面就更加好看了。
这时候他的情绪好像是真的了,不再像之前那么飘摇模糊,触碰不到。
只听他说:“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提不起劲儿给你回信。那时候我还小,心里总是不太好受……我和你说这些,你懂的对么?”
威尔曼一直没去看半精灵的作态,他知道谢立丹的皮相有多好,其他人会被这表面的作态糊弄,但是他不会。从年少时就时时看到这张脸,早就没有感觉了。
但是话语是没办法不听的,这句话被谢立丹说出,威尔曼眼神一动,往昔的回忆如深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他和谢立丹年少相识,开始是因为一起参加了一个比赛,那时候的谢立丹性格可比现在的还要坏多了,比赛时屡屡用言语刺激别人,不把对手气得发狂决不罢休。威尔曼一直不懂台上这个风头大盛的男孩为什么这么做,只是他和别人不同,从不会因为这种陌生人的讥讽而生气,可是之后还是输了。
谢立丹·克里诺是个魔法天才,可是他永远一副敌视冷漠的态度,这让人困惑不解,也对他敬而远之。比赛后威尔曼就被谢立丹缠上了,当时的他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这个神经病纠缠,现在早就明白,他只是恶趣味的好奇而已——为什么你不生气?
知道这个原因,威尔曼只觉得好笑。他反问:“为什么我要生气?”
“因为我戳你痛脚了啊。”那时候他们坐在天台边上,这个大一岁的学长纽扣都没扣整齐就到处招摇,理所当然地说。
天台的风很大,谢立丹把雪白的头发往耳朵后面顺,袒露他微尖的耳朵。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俊美嚣张嘴毒的学长是一名半精灵,他们相处了一年,谢立丹才不在乎将这对尖耳朵暴露在他眼前。
威尔曼在那双耳朵上微微停留了一会儿,才扭头说:“我不会因为陌生人的语言攻击生气。”
“这么说,”身边的学长琢磨了一阵,突然拍下手,望着威尔曼,笑得不怀好意,“我现在对你语言攻击,你就会生气了?”
威尔曼叹口气,他觉得这位学长脑子坏掉了。有点同情啊,威尔曼想。
“你天生嘴贱,”他冷笑着说,“我难道会为了你生气?”
“喂喂,”一只手伸过来摇晃着他,“你这样就不好了,你是在攻击我啊,你一直以来的绅士作风呢?!”
威尔曼将那只手拍掉,冷漠无情:“对你不需要。”
良久,他们都没说话。谢立丹躺了下去,威尔曼觉得一个人坐着也挺没意思,跟着躺下去了。
那天风很大,云朵被吹得迅疾往前跑,一会是只小狗,一会儿又是个小鸡了。
旁边的发丝老是往他眼前飘,威尔曼皱了皱眉,也没动手去拂掉。
“唉……”学长开口就是叹气,威尔曼心头跳了跳,这可不寻常,他狐疑地看过去,只能看见半边洁白的脸,“你知道了,我是个半精灵。”
好像一定要得到个回答,半精灵停下。威尔曼闷闷“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像拧开了个开关,学长絮絮叨叨:“我要是个普通的半精灵,倒也无所谓,偏偏我妈是公主。你知道我妈是谁么?”
早就知道了,你说过的,爱德拉公主嘛。他又“嗯”一声。
“上不上、下不下的,”谢立丹嘟囔着,“也真是难受。”
之后,旁边躺着的人就再没说话了。那天从天台下来之后,学长好像遗忘了他曾经说过的话,再没提过这方面的事。不过威尔曼觉得,他已经听过了,明白了朋友心里的苦闷,也没必要再去提起来让朋友心里不痛快。
威尔曼本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之后一切如常,学长还是经常来找他,他们谈天说地,学长对试图激怒他乐此不疲,但他根本不生气。
直到那天摩耶拿的毕业典礼,他翘课去为学长庆祝,学长被一群人围着,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学长帅气又厉害,学院里依然很多他的粉丝。
谢立丹穿着代表低阶巫师的月白巫师袍,和雪白的发丝相得益彰,俊秀又高贵。他被人围着,神色淡淡的,视线扫过人群外围的威尔曼,对他轻轻一笑。
他也微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礼堂外等着了。
他准备了一份礼物,是送给学长当作毕业礼祝贺的。学长一直想要的一本绝版书籍,只有他们神甫学院有,他好不容易才说服派金森先生将这本书的复刻本卖给他,派金森先生不卖但是愿意送,为此威尔曼完成了先生提出的很多说不上刁难但也头痛的要求。
可是学长会很开心的吧。威尔曼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想着,手指摩挲礼物盒。
等啊等,等啊等,学长怎么还不来呢?想要和学长照相拥抱的人那么多么?不过学长的确很受欢迎就是了,一届里那么多的毕业生,也只有他穿上了月白法袍,谁能不仰望他呢?
应该很快了吧,威尔曼看着一个个冲出来和家长朋友们欢笑的毕业生,耐心等待着。
清早的阳光还不算炙热,毕业生们陆续离开礼堂,可是就是没有学长的身影。
学长到底去哪儿了呢?难道是和老师告别?这也是应该的,毕竟是教导了他八年的师长。
再等等吧。
透过树荫照下来的阳光越来越热了,人也几乎没有了,连路过的猫儿都见了两只。
学长已经不见了。
他看见空荡荡的礼堂,茫然想着,学长走了。
不打招呼就走了?他想,我还有礼物没送呢,好歹和我说声“再见”啊。
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
特地跑到学长的老师那里,傻傻问他“学长去哪儿了?”。
那名高阶巫师也很诧异,弄明白是谢立丹,就告诉他“已经走了”。
谢立丹在苏尼亚的住处,他只是听谢立丹说起过。回家了么?威尔曼抿抿唇,决定上门拜访。
没有、没有,依然没有。管家只是礼貌笑着,说少爷离开了。
至于去了哪儿,谁知道呢?
再也找不到他。本来以为已经是朋友了。
是谢立丹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生活,硬是要和他交朋友,他同意了,可是这个人又像风一样飘走了。
可笑。
“可笑,”威尔曼语调平直,毫无一丝喜怒,“是你来找我,我回应了,你却对我弃若敝履——我每次调任,都会写封信寄到那里。你现在找来了,只是想要请我帮忙,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一出朋友龃龉的剧目,在希灵面前上演,他笑容不变,只是心里也直叹气——谢立丹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让威尔曼这么恼火?
小殿下不好说话,只能静静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