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的事情在纷扰了半年之后,慢慢地褪下了被关注的热情。下河街的居民们又回到了平静的生活中,退了休的吴全有开启了他幸福的晚年。
每天早上,吴全有会准时出门去散步,大多是去公园逛逛,和退休老人海阔天空地聊聊报纸上的最新消息。他在那里发表的第一篇高论,是国家该不该搞啥子“正负电子对撞机”。
吴全有十分不赞成搞这个玩意,他认为报纸上说的已经很清楚了,这东西研究的课题对改善老百姓现在的生活毫无用处,与其把大把的钱花在未必能有回报的项目上,还不如把这钱拿出来给老百姓分了,每家发个三、五毛的,还能买上十个八个鸡蛋。他对着一帮子老头老太太们说道,这猪都养不足,研究电子干什么?瞎搞!
他的话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附和,这让吴全有颇为得意。
但有时,吴全有也会主动放弃去公园。只要一看见哪个地方排起了长龙,他就会赶紧抢上去排队,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帮顾红买回来一些紧俏货。
总之,整个上午的时间,他都是信马由缰,随意得很。
而顾红则在家里搞家务,间或嘱咐吴全有出门买点鱼肉,然后她会在家做好午饭,等着老吴回来。吴全有逛荡半天之后,进屋时完全是一副旧社会的掌柜作派。在井井有条的家里,和顾红说着闲话吃着闲饭。
吃过午饭,顾红会去睡一小会。吴全有没这个习惯,他一般会出门去凑凑老同事们的热闹,看看哪里有牌局棋局。若是这棋牌缺少“一条腿”,他必定自告奋勇地参加。不过,老吴的牌技棋艺都十分不佳,往往输得极惨。最高的记录,是一下午钻了134个桌子(输了棋牌的人要从桌子底下钻过去,并且得学狗叫),并由此成了笑柄,导致很多退休同事死活不愿和他做搭档。
这一天,吴全有在棋盘上一坐。有好事者就围上来七嘴八舌,一会说,老吴的车没了;一会说,老吴的马冰凉冰凉的了;一会又说,老吴这下死翘翘了。老吴被这些鼓噪的声音弄得火大,可不幸地是,他的车马炮无一不被人说上绝路。眼见自己在棋盘上成了光杆司令,两耳间讥笑之声四起,老吴一把将老帅夺在怀里夹腿而跑。他边跑还边赌气道:吃不了!吃不了!他这一跑,闹得下棋的人不得不重新买了一副新象棋。
这事传得飞快,连李双都知道了。回到家的她忍不住说了老吴两句,老吴红着脸半天没吱声,觉得自己给闺女丢了脸,竟有半个多月不敢再去下棋打牌。
从这时起,不断地有人登门,想给李双介绍对象。每次说媒的一来,吴全有都像模像样地坐在上席,耐着性子听人家介绍情况。等对方说得差不多了,老吴每次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推脱说,不急不急,李双还小,她的事她自己拿主意,我们不瞎掺合。
如是三番五次,大家都看出来了。哪里是老吴不急,他分明想给李双找个更好的婆家。他那眼界可高着呢!
直到有一天,有人替新来的大学生张行吉说合,从来不说看法的老吴突然在这时冒出来一句有意思地话:人家的生辰八字跟我们家的李双合不合啊?
媒人听了觉得好笑,说如今哪还兴这一套啊?但她转念一想,要不是老吴头动了心思,哪会这么说呢?眼见着有门,媒人赶紧又把话圆回来:八字合不合都靠不住,关键还得看他们自己。要是相互有好感,八字不合也会合。
老吴听了,马上说,那是那是。看哪天有空,再叫他们约个时间吧。
媒人喜形于色地走了。顾红问吴全有,你这么今天对这个叫张行吉的来了兴趣了,过去那么多说媒的,都没见你松口,今天突然就应承人家了,真叫人冷不防的!
吴全有对老婆说道,外面的顺口溜你不知道么?
顾红问,什么呀?
吴全有一本正经地念道,50年代嫁英雄,60年代嫁贫农,70年代嫁军人,80年代嫁文凭!这叫潮流!
顾红听了,对着吴全有嗔怪道:老了还会油嘴滑舌了!…咦,你背上的灰哪来的?
顾红边说边找了一条毛巾,对着老吴的衣服拍了拍,帮他打掉了灰尘。
不料,李双下班以后,一听到顾红说起这事,就急突突地表白道:妈,我谁也不嫁,就在家守着你们!
顾红只当李双害羞,不好意思说这个事。但听了这话的吴全有却不免心里一咯噔,因为凭他的经验,若是一个大姑娘说自己要守着父母不出嫁,那她十有八九是心里有人了!
老吴头没猜错,实际情况远比他想的还要糟。
接下来几个礼拜,顾红一直张罗着李双和张行吉会面的事情。但李双却一直借故躲闪。终有一天,顾红也看着不对劲了。她拦着李双,要女儿跟自己说实话。李双这会已是不得已了,她再想瞒着也瞒不下去了。
走投无路的李双先是悲戚戚地叫了一声妈,而后就急得掉眼泪,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顾红又急又忧,抓着李双的手问道:跟妈说,那人是谁?
李双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是…是**国。
顾红大吃一惊,说道:你这个冤家啊!找谁不好!你爸跟他爸,那可是仇人哪!这…你爸哪会答应啊?!
李双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害怕地说道:妈,我…怀孕了。
顾红再没说话,她一下子晕过去了。
到了晚饭时间,从外面回来的吴全有看见家里的两个女人哭个不停。他大为骇异,不知道她们又被谁欺负了。好容易从顾红的嘴里套出话来,得知竟是李双怀孕了!吴全有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他不得不扶着桌子才站稳了脚。
他心里那个悔恨啊,能让他恨死自己!吴全有一面在脑子里悔得肠子发青,一面紧咬牙关,几乎咬碎了牙齿。他问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提醒李双?她是个多么单纯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吴全有就有痛不欲生之感。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差点没把桌子砸出一个坑来。
李双见吴全有这么生气,赶紧跪了下来,她乞求道: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顾红在一边哭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啊!…你叫我和你爸…以后怎么做人哪!
看着娘俩哭得眼泪横飞的,吴全有觉得不能白吞了这口气。他想,这事不怪李双,都得怪那白眼狼!再怎么着,也不能便宜了那骗了李双的混蛋。他一阵风似地冲进厨房,抄起一把剁骨头的菜刀,又一阵风似地冲了出来,他对着李双急迫地问道:“说,是哪个王八蛋敢碰你?”
李双吓坏了,她一把抱住吴全有的大腿喊道:“爸!…爸啊!”
顾红也赶紧上前来拦着吴全有,她哭着问道:“老头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吴全有舞着菜刀喝道:“他奶奶的!敢欺负我女儿,老子要废了他武功!”
他这一喊,不仅李双更害怕,就连顾红也赶紧给他跪下了。两个女人抱着他的大腿,一个说爸啊你放过他;一个喊,老头子啊,使不得!一个哭,爸,你都怪我好了;一个劝,老头子,这事传出去不得了啊!
家里头就这么哭了一阵,怒气冲天的吴全有也慢慢明白过来了——李双不是上了当,而是不小心。看顾红的意思,她还指望自己能成全这事。
吴全有看着脚下的这两个心尖尖上的女人,心里又气又恼又不甘,但他实在舍不得打李双,只得痛苦地唉了一声,把手中的菜刀一把剁在了桌面上,自己也顺势软到了座椅中。他无可奈何地看着这娘俩,在心里哀叹道:完了,只能等着做外公了!
两个月后,李双和**国结了婚。黄齐声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对李双能做自己家的媳妇,他还是很高兴的。但在婚礼上,这两个成了亲家的老头依然相互没有好脸色,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凭良心说,黄齐声对媳妇不可谓不好,他用最快的时间,把李双从运行班调了出来,安排到了器材科的一个舒闲的职位。而且,**国自上班以来,自己挣的远不够自己花,所以婚礼的一切花销都是黄齐声拿出来的。
即使如此,吴全有对这门亲事还是一百个不满意。起初,他嫌黄齐声小气。儿子结婚,居然只拿五百块钱出来,未免亏待了他的女儿。等到他知道,黄齐声把家里的所有家底都拿来办婚事了,他就更替李双不值了。他想,家境强过黄家的多了去了,要不是李双怀了孩子,哪能便宜了你们黄家!
谁也没料到,李双在结婚后不久就流产了。她从医院里回家的那天,**国一边小心地伺候着她,一边掉下了豆大的眼泪。吴全有把女婿的举动看在眼里,觉得一个男人若是爱孩子,心眼应该坏不到哪去。况且,他和李双两个也确是真心相爱。所以,从这以后,吴全有对**国的态度好了很多,再也没觉得这是一个小混蛋小骗子。
1984年,吴全有当上了外公,李双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黄展鸿,小名叫虎子。到了年中的时候,白石电厂的领导班子进行了一番大调整,除了黄晋方与白原,其他没有文凭的厂级领导全都退出了领导班子。黄齐声成了既没退休,也没职务的闲人。没事做的黄齐声开始与吴全有两个抢着带起了孙子,这种争抢几乎到了要头破血流的地步。但李双倒底强势一些,她坚持把孩子留在了娘家,不许孩子的爷爷奶奶插手。**国畏于李双的蛮横,不敢与她争执,只得对父母说,你们也辛苦,不带孩子正好保养身体。黄齐声对儿子的这番表态大为不满,大骂儿子是个废物。
这一年开始,不断地有河西的农民来厂里闹事。说是白石电厂排放的烟尘污染了他们的庄稼,要白石电厂给予补偿。对厂长黄晋方来说,这简直就是奇闻!白石电厂的烟囱冒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十年都没出过事,怎么到了今天就说有污染了?
黄晋方对这些农民的无理要求一概不理不睬。他对农民说,这电厂是国家的,你要赔偿,找国家要去!
河西的农民们不服气,他们一纸诉状把白石电厂告上了法庭。这起官司打得旷日持久,直到黄晋方退休了也没个结果,渐渐地让人都忘了这回事。
到了夏初时节,白原的女儿从复旦大学毕业了。她回家请求父亲帮她联系海外的亲戚做出国留学的经济担保,白原一开始没答应,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离开自己。
父女俩谈得颇不愉快,到最后白原的女儿对着父亲发了一通大脾气,惹得邻居们纷纷出来帮着说好话。
白原的女儿一边哭,一边抱怨道:你就是担心自己的面子,不肯去和叔叔伯伯说,别人的父母为了孩子,什么都肯去做,只要是为了孩子好…可是你呢?连我的学业你也要耽误!我真的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你还待在香港,我今天留学的事情,又何必这么麻烦?!要是你留在香港,我们家哪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又怎么会一事无成?!
被女儿数落的白原禁不住激动起来,他对着女儿喊道:你说我一事无成?
他女儿反问道:不是一事无成又是什么?你这么些年又做了什么?
白原在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喊道:你问我做了什么?我这几十年就做了这个!
这是一篇并不起眼的故事,说的是圆明园的过往今昔。在文章的最后,有这么一段话:一对外国夫妇,拿着一片在废墟中找到的小瓷片询问管理员,我们可不可以把它带回去做个纪念?
白原对他的女儿说道:在我留学的时候,如果一个外国人说要在这里拿走什么东西,那不过是恩赐给你的礼貌,无论你答不答应,他们都会拿走!可是到了今天,再有人这么干,他就得先看看我们答不答应!我这辈子没干什么起眼的事情,我就干了这个!这几十年就做了这个!
他的这番话,把整个楼道里都说得静悄悄的。邻居们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个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知识分子,仿佛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他。
这次争吵之后,父女两人开始真正地去理解对方,他们无言地和解了。白原的女儿在当年去了美国,从此再没回来。她初到美国的那些年中,左邻右舍们靠着这层关系托她从美国买回来不少的电器,就连黄齐声也托她帮着从美国买回来一台菲利普牌的洋彩电。
就是这四五年的光景,消失了的“洋”字又随着改革开放的风潮悄悄地回来了。人们的脑子里充斥着日本的汽车美国的香烟香港的服装德国的机器加拿大的化肥,好像过去的几十年中,他们自己什么都没有制造过。
隔了一年的样子,李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给父母。老吴头从此不必再去邻居家里凑热闹。坐在家里看电视的第一天,屏幕上正在播映一场中美学生间的对话。一个美国学生讲述了她对中国的了解,她说:中国没有艾滋病,没有毒品,也没有黑社会。
老吴看了这一段,心里感慨道:毛主席留给我们的也就剩下这几样了!
可是,隔了没两天,老吴就在大街的电线杆上发现了治疗淋病梅毒的小广告。老吴头看着这张毫无色彩也缺乏文采的小广告有了恍如隔世之感,直到走出去了好几步,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到最后,他干脆折回去把广告撕了下来,一把扔进了垃圾箱。
他在心里愤愤地想:改革改革,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还有一点社会主义的影子!
淋病梅毒的广告不会为了吴全有的排斥与痛恨就销声匿迹。打这时候起,这类小广告铺天盖地而来,充斥着大街小巷的每根电线杆。吴全有即使想去清除,也是有心无力了。更何况,只过了十年的功夫,新城市里就传出了发现艾滋病的消息。新中国几十年没有性病的岁月,终于成了久远的神话。
黄齐声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没落,他在厂里无所事事,孙子又被吴全有抢了去带在身边,里里外外他找不到事情来打发自己。憋了一肚子闷气的黄齐声干脆办了退休手续,回家跟老婆吵了几天架。过后,黄齐声觉得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正巧有乡下的亲戚来找他,请他去乡下帮忙立电线杆子,说是接了乡下的电网改造工程,请他去做做指导。于是,黄齐声便打了包袱出门了,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竟去了大半年的光景,回家的时候腰包里装了一万块劳务费,成了厂里第一个腰缠万贯的暴发户。打这时候起,黄齐声的业务越做越大,腰板也越来越挺,出门的派头也越来越像个资本家。以往认识他的人又对他客气起来,好像全都忘了他过去曾干过些什么。
为了弥补结婚时对李双的亏欠,黄齐声决定帮小两口盖套新房。李双知道以后,兴奋地不得了。她急急火火地赶回家,把这个自认为的特大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吴全有问李双:他打算在哪盖房子啊?
李双说:咱家。
吴全有说:呸!他想得美!
李双急了:哎呀!爸—爸!我公公不也是为了全家好嘛!厂里住房这么紧张,轮到我和**国分新房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两个人结婚都四年多了,两个人还挤在单身宿舍,这以后虎子要是大了,连铺床的地方都没有!他总不能永远住在这里吧?
吴全有纵然一万个不愿意,但为了李双还是答应了盖房的事。黄齐声号称要给孙子盖一所最好的房子,一个人包办了所有的事情。尽管黄齐声费了不少力,但这房子没过两年就落伍了,远看去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搭起来的公厕。
房子落成以后,黄齐声给李双配上了全套的进口家具,让儿媳妇满意得心花怒放。为了对公公婆婆表示亲近,李双主动把孩子送到了他们那边,说是爷爷奶奶见多识广,对孩子有好处。
吴全有听李双这么对黄齐声说,心里气得七窍生烟。就连顾红也对此颇为不满,她对吴全有抱怨道:我们端屎端尿劳神费力的时候不送去,孩子大了好带了反倒送过去了,这爷爷奶奶也太好当了吧!吴全有听了以后对顾红补充道:他妈的!费累的时候不来,摘桃子比蒋介石还快!
好在黄齐声很忙,真把孙子送到他的手上,他也没时间享这天伦之福了。虎子送到爷爷奶奶那里不到半个月,就又回到了吴全有这里。虎子这番回来,让老吴俩口子极为高兴,就像是夺回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自此,两边相安无事地过了一阵各得其乐的生活,尤以李双最为她的同事所羡慕。不少人对她说,你们俩口子真是痛快,外公外婆帮你们带孩子,爷爷奶奶帮你们赚钞票,全厂也找不到比你们更好过的了!
李双嘴里虽不免客套一番,但心里却颇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