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分到土地这件事情,屋檐下的四口人心情各异。
李湘生很高兴,他一辈子就盼着这一天,因为土地就是他生活的希望。顾红觉得自己男人高兴,那就肯定不是坏事。宋林的态度比较冷谈,既不欣喜也不敌视。而吴全有的情绪最复杂,一方面他高兴自己和宋林的生计有了着落;另一方面,他已经久不务农,土地又不能出租,不仅今后宋林的口粮都要吴全有要种出来,只怕李湘生和顾红的粮食也得靠他种出来。一想到这点,吴全有就心里叫苦。他心里总是想:天哪,六亩地,我一个人种六亩地呀!
其实,吴全有想多了。先说眼前,村上的农会都知道这一家的情况,所以开春之后邻居们帮他们种下了地。再说往后,不仅是他和李湘生一家,就是整个下河村的村民也种不了多久的地。
但是,有顺利的事情,自然就会有不顺利的事情。
白石镇和下河村组织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会议”(政治运动),就在其中的某一天,顾红被叫到村上,拿回来四张个人登记表——政府要求所有居民如实地申报个人家庭出身和阶级成分。
这几张表被放到了宋林的手上,宋林拿着笔琢磨了很久,犹豫着该不该把顾红的过去如实地写出来。
顾红的往事,是一家人无法忘却的痛苦。如果传扬了出去,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呢?宋林思来想去,决定把顾红那几年发生过的事情都抹掉。他心想:人海茫茫的,一个政府如何查得到一个小人物的过去呢?
不过,宋林在上交登记表的时候,明显地感到办事员对他投来了怀疑的目光。宋林不敢久待,带着惶恐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露出马脚。
三个月后,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顾红的家门。
打开门后,顾红看见了一个身着土布制服的年轻警察。他比吴全有要高半个头,衣着整齐佩戴着手枪,浓浓的眉毛下有一双警觉而锐利的眼睛。见到顾红后,民警神色严肃地对顾红说,我是镇上新来的民警,我叫王治平。你是顾红吗?我有些事情要请你核实一下。
顾红的心一下就失去了安稳,她慌乱地把王治平让进屋里,然后赶紧关上了房门。她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情被传出去,哪怕只是被别人听到一句,都足以毁掉她以后的生活。
可是,门总是要打开的。到那时,有该怎么办呢?
王治平进屋之后,用冰冷的目光把屋里的人都扫了一遍。然后,他不动声色地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张登记表和外地发回的调查函,把目光定格在顾红的身上。
这就像一把刀割开了从未愈合的伤口。
顾红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一边颤抖,一边压制着自己的哭声,辛酸的泪水沉重地落在地上,打得屋子里的几个男人心中发颤。
李湘生也哭了,他想保护她,想不让她遭受这样的折磨。可他能怎么办呢?从今往后,他可怜的妻子,就要生活在所有人的鄙夷之下,被人羞辱被人讥讽。
宋林含着悲愤的泪水,对着王治平吼道:你是个畜生!…畜生!
吴全有扑通一声跪在了王治平的面前,他磕着头哭诉道:她被坏人拐卖了…才十岁!……我们在打仗,长官们不肯放我们走…我们没办法啊!…我求求你放过她吧,你要是说出去,她该怎么活呢?…你这是要杀人啊!…
王治平没有说话,他收起登记表和外调材料转身向门外走去。情急之下的吴全有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苦苦乞求道:求求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王治平严厉地喝道:松开!
他不仅这么说,还用力地跺了跺脚让吴全有松开哀求的双手。屋子里的人听到这喝斥,连心都凉了。他们绝望地抬起头看向王治平,想看看这是怎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却突兀地发现王治平的脸上流淌着两行同情的热泪。
王治平哽咽着嗓子,对着屋子里的人撂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新社会里,穷人不下跪了!”
说完这句话,王治平便走了。他没有更改顾红填报的个人历史。此后很多年里,他一直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这片好心,成就了顾红半辈子的幸运。
民警王治平是一个值得敬仰的人。不过,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总是用一种别样的眼光去看吴全有。这种眼光说白了,就是对旧军人的蔑视和厌烦。直到王治平在下河村落了户,他与吴全有的关系才慢慢好起来。而他也正是吴全有后半生中最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没有他,吴全有将会走向另一种不同的命运。
转眼又过了一年,朝鲜战场的枪炮声终于平息了。白石镇从原来的区划中被划分了出来,更名为新城县,于占奎被任命为第一任县委书记兼县长。这时,县城里开始传闻中央政府准备把新城县建成一个崭新的工业城市。
看到政府的工作人员喜上眉梢雄心勃勃的样子,大家也跟着高兴。不过,新城县见过世面的人实在太少,谁也不知道工业化是个什么样子。
宋林对街上的各种议论有些半信半疑,他在私下里对吴全有说:这地方一片荒凉,想要建城市,哪有这么多钱?
到了七月初的时候,一批测绘人员来到了下河村。他们拿着仪器标杆,在村子周围忙活了一阵,无声无息地走了。
波澜不惊地过了两个月后,忙着秋收的吴全有吃惊地发现,村里来了一个说洋话的外国人。这个外国人在下河村四处转了转,仔细地看了看地形,对着陪同而来的于占奎连连摇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
村里的孩子们第一次见到高鼻子的外国人,他们既好奇又兴奋,在参观者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无比的快活,撒下一地的欢笑声。
这欢笑声极富感染力,不知不觉地就把全村人都吸引到了参观者的旁边。吴全有也凑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这一群参观者,他发现今天的于占奎似乎很拘束,举止动作显得呆板生硬,脸上也挂着不自然的笑容,就像在招待一位贵重的客人。
洋鬼子对于占奎说了一大段话后,把目光转到了身边的孩子们身上。他突然很亲切地对着孩子们做了几个鬼脸,逗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接着,这个洋鬼子又冷不丁地抓住了一个从身边跑过的小孩,用自己的大胡子扎他,吓得这个小孩哇哇大叫,连眼泪水都流了出来。看到小孩子哭了,这个洋鬼子赶紧拿出糖果,温和地比划着,还竖起大拇指连声说斯戈瓦特斯戈瓦特?。
吴全有觉得这个洋鬼子很和善,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正巧,他看见王治平也在陪同的人里面,就挤到王治平的身边,抖着胆子问道:王所长,这是什么人哪?
王治平回头瞪了吴全有一眼,严肃地说:不知道!
站在人群中心的于占奎又对着洋鬼子说了几句什么,洋鬼子听到以后,立刻收起笑脸,不近人情地大摇脑袋,嘴里直说涅涅??。
久经沙场的于占奎听了这话以后,显然很泄气,他一脸的不高兴,耷拉着脑袋陪着洋鬼子回去了。
此后大半年的时间里,下河村再也没了什么动静。
但县政府也没闲着,洋鬼子走了之后,县政府就出了通知,要辖下各村的居民们自备工具开修简易公路。
很快,公路的设计图纸就发到了下河村。这条公路全长19公里,与长沙的韶山路相连,是新城县的第一条对外公路。
县政府把公路按途经的村子划分路段,由各村分段包干。
作为家里唯一能动的劳力,吴全有参加了修路工作。在工地上,他又碰到了王治平。虽然王治平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但他并不觉得这人讨厌。事实上,王治平在下河村极受欢迎,全村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公正无私的好警察。
王治平平日里不仅负责主管下河村以及附近的治安,还时常走家入户的帮助居民们做做力所能及的事。就连这阵子吴全有在修路,家里的柴火少了,也是他帮着捡拾,悄悄地放到了他家的门口。当做完工回到家的顾红,从邻居的嘴中知道原委,想对王治平说声谢谢的时候,王治平已经在工地上打起了木桩。
第二天,吴全有当面对王治平道谢,王治平没好气地回绝了,他那冷冰冰的声音招来了同村人的注意,让吴全有感到十分尴尬。
到了休息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问起了那天村里来洋鬼子的事。王治平起先一直不说话,到后来大家伙一口一个洋鬼子如何如何,甚至取笑洋鬼子的鼻子是不是长得歪了,王治平才忍不住开口纠正道:那不是什么洋鬼子,人家是苏联专家!跑了几万里,到这里帮我们建工厂的。这是国际友人,下次见了,大家要友好一点。
话匣子一打开,刨根问底的人就多了。这个说洋鬼子怎么看了一遍就没影了?那个说苏联专家是来看风水的?还有人说,这外国人打算在这里建什么厂子啊?
王治平被大家问得很烦,这些事情他本来也不知道,因为他是于占奎的老部下,才多少知道了一点。可是能不能告诉周围的群众,他的心里没有底。
大家伙被王治平的话吊起了胃口,他不说出个所以然,大家就围着他不放。王治平被纠缠得走不了,只好把事情大体的说了一遍。
要搞工业城市就要建工厂,要工厂转起来,就得有电厂。苏联专家到下河村来,就是来考察此地建设电厂的可能性。
在下河村建电厂有几个好处,一是靠近铁路,方便煤炭进出。二是离水源近,取水方便。三是离县城近,容易解决生活问题。
可下河村也有巨大的不足,那就是地理的限制。下河村在河边上,周围多丘陵,地势起伏不平,看上去村子的面积狭小。在这里施工,土建工程量大,耗费的成本也多,且下河村周围地势较低,防汛能力差。综合目前的大形势来看,国家财力薄弱,只能把有限的资金用在见效快的地方。因此,出于投资量的考虑,苏联专家否决了在这里建电厂的设想。
说白了,就是这里的地形看上去不平整,所以被苏联专家否决了。
吴全有听明白这段话的意思后,觉得这事情容易办啊,便不由得信口接了一句:这于占奎是个傻蛋嘛!
他的话刚出口,就把一旁的王治平惹火了。
王治平腾地一下跳起来,指着吴全有骂道:你奶奶的,把话说明白,他哪里傻蛋了?!
王治平不仅这么说,还一把抓住吴全有的衣领子,睚牙裂目的大有说不清楚就饱以拳头的架势。
吴全有先是被吓了一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像个小鸡一样被王治平拎在手里。他使劲地挣扎了两下,见逃不脱,只好说:“你先放我下来!共产党要讲政策!”
王治平听到政策二字,就像孙悟空听见了紧箍咒,他不甘心地把吴全有放到了地上,气呼呼地盯着这个前国民党小兵。在一边的群众立刻围了上来,他们齐声指责吴全有,大部分人说于书记是个好人,吴全有不应该说坏话。可也有人说,吴全有是对新政权心怀不满,这是借机散步危害言论。
听到有人把自己说的话当成了与新政权对立的证据,吴全有真的吓出冷汗了。他赶紧辩驳说:“一码归一码,我只是说于书记还可以想办法!”
不等大家再开口,吴全有赶快跑到马路边的高处,指着脚下的下河村说道:“于书记带着洋鬼子从这边看过去不就行了吗?”
吴全有不知道,他的这句话为新城县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又会给老百姓们带来多大的好处!于占奎真该给这个家伙发几面锦旗或是几枚勋章!
王治平也是战火中过来的,他走到吴全有的身边顺着对方的指引往下一看,心里顿时就明白了。
原来,整个下河村的地势由西向东逐次升高,在村子周围有几处丘陵,而下河村正好处在最低点。站在村中从西往东看,感觉村子的地形狭窄,地表起伏很大。而站在东边向西看,因为地表的起伏是逐步渐增的,因此看过去不仅十分开阔,连地表都变得平整了许多。那些碍事的丘陵成了几个小圆包,丘陵间的马鞍部,也不过是几个浅坑而已。站的角度不同,前后估算的施工量就有巨大的差距。
搞明白吴全有说的意思之后,王治平一拍脑袋,心想这家伙想到的事情,我怎么没想到呢?但王治平嘴上仍不忘教训吴全有:“不要洋鬼子洋鬼子的,要说苏联专家!明白么?”
“是是,苏联专家,要苏联专家从这往那看。”
王治平再次把目光投向下河村,雄心勃勃地骂道:“他奶奶的!”
吴全有的建议很快就被报告到了于占奎的耳朵里。一听说还有这样的事,于占奎大感意外。他又带着人到下河村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越看心里越佩服吴全有的点子。他对着王治平说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是群众的智慧!离了老百姓,我们就是瞎子傻子!就真的是蠢蛋!”
于占奎让王治平领着自己去见吴全有,一踏进顾红家的门,于占奎马上主动地和这一家子人逐一握手问好。最后,他握着吴全有的手诚挚有力地说道:“谢谢你!吴全有同志!感谢你为我们新城县出了一个好点子!谢谢你为我们新城县做出了贡献!”
吴全有生平第一次被父母官握手,这样的礼仪让他受宠若惊,而同志的称呼更让他激动。他慌乱而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张着嘴激动着,答不出一个字来。
临别之际,于占奎把手一挥,大声地说道:“请大家放心,我们绝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一定会更加努力地工作,争取早日把新城县建成一个现代化的工业新城!给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回到县城后,于占奎立刻召开会议,以下河村的事例为典型,要求负责筹划工业建设的工作人员把以前勘测过的地形重新勘测一遍,提供出更多的可选厂址,为下次的现场勘察做好准备。
援华的苏联专家每六个月轮换一次,过了半年之后,早已等得心急的于占奎放开大路不走,故意带着新来的专家沿着铁路从东边迂回,绕着下河村转了一个好大的圈圈,从东边爬上下河村旁的高地,搞现场勘查。这一手出了效果,苏联专家走得十分辛苦,等他满头大汗地爬上高地看见底下的开阔地之后,马上就点头说欧钦哈拉硕?,看到苏联专家肯定的态度,于占奎心花怒放,觉得这一回虽然蒙着人家多走了七八里弯路,但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谁知道,这位苏联专家连夸了几声欧钦哈拉硕之后,把嘴里的舌头一转,说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问题。
在初期的赞许之后,只见苏联专家又叽里呱啦地比划着说了一大通,还越说越激动。站在一边的于占奎,在欣喜之中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当翻译把话翻给他听之后,于占奎当时就傻眼了。
苏联专家说的其实很简单,大致内容是这样的,这片地十分难得,只在这里建一个电厂有些浪费了,应该好好地规划一下,对这片土地进行综合利用。从发电的角度说,这里需要修一条运煤的专用铁路,而火车卸煤之后,没有货物运载出去,会造成运力的浪费。因此,大体上应该这样设计,在东边建一个洗煤厂,筛洗出来的精煤运到其他地方去,劣质煤用来发电。而发电厂的旁边建一座桥梁厂,利用河边的沙石做桥梁建材。这样,当运煤车卸完煤炭之后,就可以利用空车将桥梁建材运出去,从而提高铁路和煤炭的的利用效率。
简而言之,苏联专家建议在这里建三个工厂。
于占奎感觉自己的小聪明玩过火了。建三个工厂当然好,可问题是,现在是1954年,抗美援朝刚刚结束,国家一穷二白。新城县一口气向中央申报三个项目,中央哪有这样的财力?全国等着中央批复、拨款的建设项目不知道有多少,要是把文件排成队,估计能绕地球几十圈!
一想到中央的批复会有多大的困难,于占奎的心里就直打鼓。中午回到县政府之后,于占奎绕着弯弯想要苏联专家修改一下设想,他对着苏联专家说人不能一口气吃成胖子,凡事得一步步来,最好先把电厂建起来,别的能不能缓一缓,不要捆绑着一起上?
苏联专家听不懂中国的谚语,等知道于占奎是要他修改自己的设计规划的时候,这家伙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态度十二分坚决地说不,他对着于占奎很认真地叽里咕噜了一番。翻译把话翻给于占奎:要么不干,要么就按照规划的去干!如果事情只干一半,等于一切都没干。新城县只建一座电厂,却不建其他的工厂,那发电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巨大的浪费。而且,不把现在的规划完全落实,那以后就极可能什么都建不成。
苏联专家把两个拳头使劲地往桌子上一砸,意思是这事不能留尾巴,必须坚决!
于占奎见对方这样,只好端着杯子劝这位国际同志喝酒,但他在心里却在嘀咕:怎么这苏联专家全都是木头脑袋!
于占奎硬着头皮按照苏联专家的意思把报告打上去了,他在忐忑不安中很快地等到了中央的批复,批复上就四个字:建议暂缓。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但一拿到报告,于占奎还是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垂头丧气了好一阵子。
而另一头的吴全有老早就以“聪明人”自居,四处吹牛说下河村建电厂全都是他的功劳。吴全有享受了一阵全村人的恭维,可眼见着报纸上沈阳鞍山长春的工业项目全都开工了,整个湖南却没一点动静,全村人又开始掉过头来奚落吴全有,说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这样的评价让吴全有着急了。新社会里,一个人要是名誉被坏掉了,那可真是寸步难行。吴全有不好意思去寻于占奎,只好每天守着王治平,只要一看见王治平路过,他就不厌其烦地追问工厂建设的进展,缠得王治平十分恼火。
时间过去了一年多,就在吴全有自认名誉扫地之际,县里终于有了开建工厂的消息。这一回据说是争取到了波兰援建的一个电厂,王治平告诉大家这个消息的时候,语气说得很肯定,就好像明天下河村就要开工了。这个消息让大家又兴奋了一阵,吴全有也跟着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脸面又回来了。
可王治平说的也没谱,左等右等这个期待中的电厂又没了音讯。不安分的吴全有拉着王治平再一问,王治平耷着脑袋说外国专家不同意,这电厂给挪到宝鸡去了。
吴全有想不明白了,怎么定到湖南的项目跑到陕西去了?这两地可是差了几千里路!工厂有这么搬家的吗?
再到后来,总算弄明白了。于占奎见三个项目捆在一起批复不了,就想着先把电厂建起来再说。有了鸡窝,还怕养不了母鸡?他费尽心机四处活动,终于从北京的战友那得知有一个波兰援建项目还未最后拍板。于占奎确认消息无误后,立即撒腿跑去省政府游说了一番,他这回下了不少力气,连省长程潜都被说动了。
程潜是同盟会元老,历经满清民国新中国,可谓三代老臣。就连毛主席见了他就要尊称一声程老,有他出马效果当然不一样。通过全省上下的努力,中央的主管干部不便一口回绝,只好答应考虑一下。
随后,中央拿出一个折中的方案,就是把波兰援建的电厂一分为二,湖南陕西一省一台发电机。
于占奎最初也没想把人家陕西的项目全给夺过来,能拿到一半已经是他的预期效果了。不然的话,他岂不会被陕西的乡亲们骂死?于占奎此时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上上下下忙了一两年,总算对新城县的父老有个交代了。
出乎意料的是,程老说话也不管用。
负责援建的波兰专家一听中央的建议,就立刻否决了。他对着中央干部说,这发电厂有两台发电机是不假,可是不能拆分。
人家问,为什么不能分?
波兰专家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发电厂的附属设备只有一套。见问话的人一头雾水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波兰专家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方,他说:你见过卡车吧?你能把卡车从中间锯开当成两部卡车用吗?
把卡车锯成两半还能跑起来,就是上帝也没辙啊!
这个结果让程老都有些泄气了,怎么跑个工业项目那么难啊!这一回简直就是下了锅的鸭子都飞了出去。
一连两次谋划失利,新城县上上下下都像吃了一记闷棍,人人憋屈得很。就在这愁云惨淡的氛围中,宋林却喜滋滋地沏了一壶茶,乐滋滋地喝了起来。
吴全有很奇怪,以宋林的性格,对家事国事还是泾渭分明的。明明吃了败仗,这有啥可高兴的呢?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宋林何事开心,宋林舒心地一笑,品了一口茶说,你等着吧,下河村建工厂的日子就快来了。
吴全有十分困惑,他问宋林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宋林说,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吴全有说,不就是一个穷乡僻壤吗?
宋林说,穷乡僻壤是不假,可这里是湖南!是从湘潭县分出来的!湘潭是什么地方?毛主席的故乡啊!现在连程省长都出马跑建设项目了,中央的干部们能不给毛主席的家乡人一个交代吗?
吴全有说,切,共产党要是讲私情,哪会有沈阳长春鞍山什么事情,那些个工业项目老早就落到这里来了!
宋林笑着摇摇头说,只要是个中国人,就免不了造福乡里的俗套。
事情真是这样么?
话说吴全有是个粗人,自然想不到为何他说的那些项目会落到东北去。于占奎同样也没有想到,不过他的一番诚挚之心还是打动了不少人,有些看问题比较全面的专家便好心地给他提了一个醒。
专家们问于占奎,为何新城县争不过东北的城市?于占奎闻言一脸的茫然,他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奥妙,总不会是大城市里的姑娘们更漂亮吧?
专家告诉他,这是因为东北的基础建设比较好,最起码公路宽。没有公路,大型的工业设备运不进去,工业建设又从何谈起呢?
于占奎顿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他回家之后痛下决心,把整修公路作为当前压倒一切的目标。于占奎把原来的公路设计图找了出来,决定把新建的公路从10米扩建到16米。在做施工动员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喊道: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条路修好了!等有条件了,老子要把它扩到50米、100米!看谁还敢说老子的公路不够宽!
站在施工队伍中的吴全有一边鼓掌一边在心里嘀咕,就是南京的马路也没有50米宽啊,这于占奎讲起大话来,简直比我还厉害。
果然,新城县不管后来怎么扩建,城市的主干道最宽也只有48米。
靠着全县人民不计报酬不分日夜地手刨肩拉,新城县硬是用推车锄头十字镐扩建整修出了一条宽阔的沙石公路。在竣工的那天,于占奎给这条路命名为建设路,所有参与过筑路工作的人都为这条大路的开通流下了滚滚热泪,他们仿佛已经看见,幸福的生活正从公路的另一头奔腾而来。
只是,站在典礼台上的于占奎没有料到,拼上家底修成的这条公路,在日后会成为他的一大罪名。
建设路修通不久,第三批苏联专家来到了新城县。又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苏联专家最终敲定了新的工业建设规划方案,明确了将新城县建设为新型工业城市的远景目标。三个月之后,中央审核同意了这个方案,决定先在新城县开工建设四个苏联援建工厂。
下河村改名了,变成了下河街。吴全有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高兴,他跟着邻居们去白石镇敲锣打鼓放鞭炮,大家围着县政府门口的大红喜报看了一遍又一遍,人人都因为激动而颤抖。吴全有想:太好了,太好了,只要有了工厂,就有好日子过了!
在欢腾的下河街,只有宋林对这个好消息不感到意外。邻居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有不同一般的远见,是个能断大事的人。但王治平对宋林推断的依据嗤之以鼻,他认为宋林的说法站不住脚,其实质是宣扬封建社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老把戏,纯粹是瞎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