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五次跑过两条街,手机显示时间像爬坡一样慢慢爬向正午十二点。太阳越来越毒,我浑身是汗,街上行人不时用诧异的眼神打量我。外公跑丢了,一个钟头不到的时间,我从街上赶回医院,输液室里已经不见他的人影。年轻的护士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扔下一句说人走好半天了,转头去挂输液瓶,不再理会我。
我暗骂一声,急忙满大街没头苍蝇一顿乱找。
滴——姐姐发来短信:“注意街边能坐人的地方,你外公喜欢在街边店铺里闲坐。”
滴——我回复一条:“这里到处都是老头!我来回逛了四五次,别人以为我有病!”
太阳越来越毒,我颓然蹲在路边,急得直抓脑袋,恨不得抓下一把头发。
滴——姐姐再次回复:“不然你自己搭摩托车回来吧,不过我怕他包里没钱赶车......”
Fuck!我接着回复:“我再找最后一遍!把这两条破街找个遍!”手机揣回兜里,我跳起身来走上街道。
顺着山城的街道爬坡了百米不到,我忽然瞟见右边一家午餐店里有一个熟悉的小老头。我脚步停顿,瞪眼看去,那老头正冲我笑,外公!我顿感轻松,伸指冲外公点了点走进午餐店,无可奈何地摇头直笑。
和外公面对面坐着另一个老头,我认识,印象中外公唯一的老友。外公叫我落座,他们已经点了饭菜。外公有点耳聋,和老友聊上一两句,声音颞颥,往往话头对不上。老友转而和我搭话,我有一腔没一腔地应和。不久菜上了桌,一碗分量不小的青菜肉丸汤,一碟烧豆腐,一笼肉包子,一瓶丰谷酒,整顿饭三十块钱不到。外公高血压严重不能饮酒,我不沾白酒,老友斟满杯独饮。
在大街上瞟过来来往往的各色老头后,坐在桌前仔细打量外公,我顿感外公老得厉害。我想起在医院候诊时,从医保卡里看见的外公的四寸照,有一股雄赳赳的气势,猜想那是他六十岁左右的照片,如今这股气势已经荡然无存。我转看老友,一个瘦削老头,头发缭乱,眼窝深陷,下巴尖削,脸上布满紧绷绷的皱纹,这些皱纹聚拢在一起,像是被园丁修剪得形貌不差的葡萄藤,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更像藤蔓上亮晶晶的黑葡萄。反观外公,脸上皱纹都已经松弛,脸型圆润,容貌老憨,宛实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的老头。
一顿饭中,老友偶尔和外公闲扯两句,转而和我聊了不少。我曾经从外婆口中了解到外公这位老友的事情,没老婆没房子,别无长物,身边只有一辆老旧的小型摩托车搭客维生,曾经在外公家里寄住了好几年。外公握紧竹筷,夹起肉丸放在碗里,点起一支烟来,吸上几口,神思恍然。老友独酌一口,用筷在烧豆腐碟里点选一番,挑起一块送进嘴里,一副老食客的做派。我既不吸烟也不喝白酒,受两人用饭气氛影响,默默喝着一碗肉丸汤。我想起外婆提到,外公和这位老友当初深夜对饮,酒足饭饱后同席而卧。如今外公戒了酒,两人连共同的一点爱好也没有了。得得,我心想,一个晚年孤寂的老头和一个老单身汉之间根基不甚牢固的友谊,简直是马尔克斯式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桥段。然而外公似乎情绪舒畅,一顿饭毕,回到家中,这种情绪大概也能维持到明日吧。
也算是一种排遣吧,我想。虽然在外婆和姐姐眼里,外公只是在用微薄的积蓄招待一个酒肉之徒。
饭中,闯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面容邋遢,独坐一桌吃饭。老友于是晃了晃那瓶九块钱的丰谷酒,要招待来人。来人故意提高嗓门道:“哎哟不用不用,我自己打酒,你上了岁数的人,赚钱不容易!我懂这个理!我们年轻人,没钱了明天就有!你们老的!说没钱就没钱!”
这位食客于是又和店老板闲扯,老板向其推荐麻辣凉面,食客遂大谈特谈凉面的最佳料理方式,老友再三掺和话题。食客忽然问道:“您老怕是有七十好几吧?”不待老友做声,店老板笑说哪里哪里他才五十出头,他旁边那位才是八十高寿了!说着指了指外公。我顿时一惊,暗想这人竟然如此显老,看上去好歹像近七十模样。老友自嘲般发笑,因为饮酒脸色通红,直道:“快八十啰!快八十啰!”外公耳聋,闷头用掉光了牙的嘴一个接一个嚼着肉丸,吸烟,咬半冷的包子。他的这张嘴极其厉害,没了牙,还能大嚼特嚼。
吃过饭后,老友提着剩下大半的丰谷酒,笑说让外公带回家喝,外公摇头说不能喝,老友于是将酒连瓶放进外衣口袋里,只露出半个曲形瓶颈,我暗讶此人口袋之深。忽然我想起这位老友点酒时,老板问他要打几两还是来一瓶,老友犹豫再三下定决心般说道:“一瓶。”我如同酒醒般恍然大悟。
此时,外公提出要等个人,念出名字,老友不满的撇过头去。我想了想道:“不如我搭车先走,一会再来个人,你那摩托只能搭两个。”老友立即道:“不不不,我才不搭他嘞!我今天只载你和你外公。他,我不管!”我想这也算是老友对外公一顿饭招待的回报。
外公和老友闲等期间,我逛街买了些姐姐吩咐的零用东西。回到饭馆,外公独坐餐桌。我以为老友先行离开了,进店才发现,老友已经趴在桌上酣然入睡。店老板笑着和其他食客说这人每天如此,睡得死沉。外公示意我不要打扰,面带笑意,脚步轻盈地走出店门,和我另寻摩托搭车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