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锐到美国的第一年肖云还留了一个心眼,派人密切关注着汤锐的动向。得知汤锐纸醉金迷了一段时间后在硅谷安家落户,期间从未回国,肖云也便放下心来,以为汤锐就此死心,绝无回国的念头,更不会如此目的明确地要与郑砚之复合。
中午餐会结束后,肖云立刻就派人调查了汤锐的近况。此次汤锐回国的身份虽说是高级顾问,但以其这四年在美国的建树,现在可谓举足轻重,顾问不过是个职称,事实上这次肖云准岳父的公司能否谈妥技术引进项目,主要的话语权也在于汤锐。这般巧合,肖云深信汤锐筹备已久,这四年里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经被汤锐盯上,蓄谋眼下的复仇。以当年他给汤锐的打击之大,肖云知道这次汤锐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而更重要的是郑砚之方面,肖云什么都输得起,两人之间的恩怨最终不过就是你死我亡,他都能坦然接受,但唯独不能让汤锐带走郑砚之。可原想着汤锐这几日应该还滞留北京,却没想到到了夜里晚宴的时候,汤锐并没有出席,而他唯一会去的地方也只有上海。肖云气急败坏,但分身乏术,此时他若也贸然离开势必引起怀疑,更有碍肖家联姻之事,于是只好兀自忍耐,让留在上海的人员把郑砚之看紧一点,尽可能地避免汤郑二人有所接触。
上海这边郑砚之忙得不亦乐乎,最近工作室正在筹备新剧本,这是郑砚之最兴奋的时期,他整日留在办公室敲键盘,每告一段落都会和其他主创人员开会沟通创作,完后又是闷头写剧本,连着几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隋宣进了办公室看郑砚之蓬头垢面的样子都觉得惨不忍睹,硬是放了工作室两天假,然后押着郑砚之洗漱整理,拖他去参加晏冰家举办的化妆舞会。
晏冰家气派豪华,规模不下于一个中型的展览馆。乐队协奏,灯光流转,妖艳缤纷的美女像彩云一样在身边游来曳去,令人眼花缭乱。同行的还有夏添,难得老婆孩子不在家,出来放风的他在舞会上彻底玩疯了,一手搂着假面美女的纤`腰,一手握着酒瓶边跳边饮,很快乐不思蜀。
郑砚之一旦从工作中抽离出来就立刻犯困,可舞会喧闹不已,他窝在角落的沙发里喝喝小酒都被吵得不得安宁,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先行离开时,晏冰却端着酒杯醉醺醺地过来了,一上来就掀开郑砚之的面具,然后哈哈大笑:“小郑你这是演熊猫呢,怎么这么黑的眼圈。?”
郑砚之不好意思地把面具戴回去:“最近工作太忙了,所以眼圈重了点。”
晏冰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听隋宣说你最近很辛苦才叫他把你带来的。今天你就好好放松放松,我们先喝个酩酊大醉,等下再来个满场飞!”
说完晏冰叫住经过的服务生,让他送来几杯龙舌兰,然后按着杯垫往桌上重重一拍,再仰头饮尽。
郑砚之看得目瞪口呆,但也不好扫兴,看一旁的隋宣也跟着一口喝完,他只好效仿晏冰把酒拍出气泡再一口饮下。龙舌兰劲头足,刚进肚子就一股热量发散出来,心肺在一瞬间灼热发烫起来。见晏冰又递来一杯,郑砚之连连摆手说自己酒量不行,可终究耐不住晏冰劝酒,便又被灌下三五杯。
几杯龙舌兰下肚,郑砚之当即有些头脑发晕,同晏冰说想点杯果汁,却没想到晏冰比他还醉得厉害,刚接过果汁就摇摇晃晃地全泼在他身上。隋宣见状赶紧把还傻笑着的晏冰拖开,让服务生带郑砚之去换衣服,而郑砚之也是脚步虚浮,便只好让服务生半扶半架着他去客房。
郑砚之真的觉得自己醉得不轻,他口齿迟钝,想说一句抱歉都说不利索,甚至已经糊涂到觉得扶着自己的这个服务生很像汤锐。虽然对方也带着面具,可是下颚到喉结的弧度与汤锐的极为相似。郑砚之疲倦到撑不住眼皮,头慢慢歪倒在服务生的肩膀上,然后被对方拥得更紧了。
“汤锐……”郑砚之低声喃喃道,“汤锐。”真的很像,尤其是这个怀抱,和汤锐的一样温暖,过去汤锐每一次抱他,他都记得这样的温度与柔情。
服务生脚步一顿,他们已经走过偏厅,正好四周的人不多,他便一把将郑砚之横抱起,大步流星走进了一间客房,随手落上了锁。
进了客房,服务生轻轻把郑砚之放倒在床上,替他脱了鞋子又解了面具,让郑砚之躺得更舒适一些。摘下面具,服务生露出自己的整张面容,正是汤锐。
考虑到贸然相见肯定会被拒绝,于是汤锐与晏冰商量着借此化妆舞会的契机接近郑砚之。汤锐原本只想和郑砚之接触一会儿便好,可没想到就在刚才他亲耳听见郑砚之酒醉之下念了他的名字,这让汤锐内心一阵狂喜而感激。此次回国复合,汤锐自知可能性微乎其微,可眼下郑砚之的反应让他顿生希望,还有满心的愧疚与怜惜。
四年过去了,期间他无论如何思念郑砚之,也只能看看过去保存着的照片,或者是通过隋宣和晏冰他们问问近况聊以慰藉。有时候隋宣也会给他发来郑砚之的近照,汤锐看不出他与过去有什么差别,可现在面对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汤锐还是看出了这四年的时光在郑砚之脸上留下的痕迹。毕竟是三十出头的男人了,郑砚之眼角爬上了细小的纹路,可他越是年龄上去,面相也就越发像他过世的生母芮君。年轻时的郑砚之眉宇之间还有几分清高的锐气,如今都被岁月磨得温柔了。
“砚之,砚之……对不起,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
郑砚之迷蒙之间听见汤锐唤他,他吃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困乏不堪,只好慢慢蜷起身体侧卧在床上,轻轻拉住汤锐微微发凉的手覆在自己额头,一边低声道:“我头好痛……汤锐,真的……头好痛……”
“我知道,我知道。”汤锐回应着,伸出另一只手摸上郑砚之的额头,用指尖的凉意给郑砚之稍稍降温,“已经没事了,你睡一会儿,我陪着你,我就在你身边,从今往后哪里也不去了。”
眉头稍稍松开,郑砚之的意识慢慢飘远,可手指还轻轻地牵着汤锐的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睡得香甜。不久郑砚之的鼻息变得缓慢而均匀,汤锐看他沉沉睡去,低头小心翼翼地在郑砚之脸上落下一吻。
敲门声响了三下,汤锐起身应门。门一打开,外头的喧闹声就涌进来,汤锐让晏冰与隋宣进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点声,他刚刚睡下。”汤锐接过晏冰拿来的干净衣物,一边责怪道,“你灌了他多少酒?”
晏冰耸耸肩,他头脑清晰,先前酩酊大醉的模样全是演技:“其实没几杯,主要是他喝的酒里面我放了点镇静的药。”
隋宣在一旁倒吸一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冒死开口道:“我们这是在撮合情侣,不是拐卖良家妇男。”
“有区别吗。”晏冰看向汤锐,“你听好啊汤锐,我相信你是真的改变了,也希望你和小郑能复合,所以才这么帮你,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过去你是伤害小郑最大的人,但是从今天开始,你要做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最能让他幸福快乐的人,这样你这趟回来还算有点名堂,明白吗?”
汤锐点点头:“明白。”
晏冰与隋宣离开后,汤锐守在屋里陪伴郑砚之,墙外是舞曲与喧闹,屋里则静到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汤锐一遍一遍地去洗手间换洗热毛巾给郑砚之擦拭身体,费了一番劲给他换上干净的衣物后,汤锐坐在床边凝视着郑砚之的睡容,一手在他的肩背上缓缓抚拍,自己默然回忆着旧事。当初与郑砚之在街头重逢后,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那一夜郑砚之喝醉了还吐了他一身,他也是这样替郑砚之换了衣物,还照顾了半宿。汤锐无言抱紧了郑砚之,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等郑砚之醒来之后,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毫无防备地笑,是否还会爱上自己,愿意原谅自己。如果这份感情能够重来,汤锐发誓会好好维护,这次的结局绝不再让郑砚之受半点伤害。
郑砚之这一睡就睡了两个多钟头,如果不是手机铃声响了的话,他还不知道要睡多久。酣睡中铃声惊扰清梦,郑砚之捂住头痛苦地□□了一声,一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等找到手机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了,而身边多了个戴着假面的服务生。郑砚之吓了一跳,冷静下来才听见屋外的舞曲声,慢慢回想起来自己身在晏冰家的舞会上,期间他喝醉了,之后……之后便似乎遇见了汤锐——郑砚之使劲摇了摇头,那只是梦,可是又太过真实,他从未梦得如此真切过——郑砚之皱紧眉头,有些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服务生。
汤锐此时心里也在打鼓,他看郑砚之快醒来时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面具戴上,今天不是相见的好时机,他要按照计划循序渐进着来。看郑砚之慢慢恢复意识,他转而去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床头,换了广东话开口,尽量不使郑砚之察觉:“先生,请饮茶。”
郑砚之没动,只定定地看着汤锐。他醉意未褪,目光看着混沌,却又执拗地揪着汤锐,在他脸上流连,又似细细观察——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就是汤锐,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在这个场合会和汤锐相见,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对方屏息抿紧的嘴唇,熟悉的眼神,还有隐约记得的怀抱,都令郑砚之怀疑。许久,郑砚之伸出手去,笔直地朝向汤锐脸上的面具。
汤锐动摇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坐着没有动,任郑砚之缓缓掀开面具,看着他的眼眸一瞬间睁大了,惊愕了许久后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一般躲开了目光,转而慌乱地寻找出路,抓起外套就要下床。
汤锐扔了面具,拦住郑砚之的去路:“砚之,你要去哪里?”
郑砚之看到汤锐露出整张面容,这只令他更加惊恐,一时间那些他不愿回忆的往事都在脑中翻涌,汤锐的影像在他眼中倾倒,歪斜,扭曲,分明还是四年前机场那一别时的模样,冷酷而决绝地说他爱的只有傅子翎。既然如此,那汤锐回来做什么?巧费心机接近他做什么?现在做出一副担忧的关怀的表情做什么!
五味杂陈的情绪在脑中炸成一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郑砚之下意识想逃离,一个头重脚轻就连滚带爬地摔下床,额头狠狠磕在床头柜的棱角上,疼得他低声叫了出来,也彻底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在做梦。
“砚之,你没事吧,你撞到哪儿了?”
汤锐急切地走过去想要扶起郑砚之,却被郑砚之厉声制止——
“你别过来!”
郑砚之捂着额头,剧痛把他的眼泪都逼了出来,染红了整个眼眶。他就这么戒备地,带着仇恨的目光怒视汤锐,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发抖。
先前酒醉时还无比依赖地牵着自己的手,如今只是半醉半醒,仅仅是明白自己是真的回来了,郑砚之就如此抗拒,这让汤锐不由心往下一沉。
“砚之,我只是扶你起来,好不好?”汤锐温言劝着,稍稍向前一步靠近郑砚之。
郑砚之说不出话,便扬手打翻床头柜上的一切,水杯和台灯全砸在地板上,横在他与汤锐中间。
先前为了不影响郑砚之休息,汤锐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如今灯管破碎在地,整个房间骤然陷入黑暗,不过也正是因为看不清了,汤锐才清晰地听到郑砚之粗重的喘息声,吃力,困难,还有让人听了为止心头一紧的嘶哑的哨音。
黑暗中,汤锐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他后退一步:“好,我不过来,你别紧张,也别害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砚之,我知道你恨我,你先起来,我们有话慢慢说,好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郑砚之扶着床头柜慢慢站起来,额头上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虽然脚步不稳,可他依旧摸索着朝门外走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出了门,外面的喧闹声立刻吵得郑砚之头疼不已。他游走在戴着假面的红男绿女中,一手捂着额头上的伤,一手虚软地挡在身前,想要拨开人群,寻找出口,可却像陷入了迷宫一般走投无路。舞曲人声震耳欲聋,华丽炫目的假面像牛鬼蛇神一样面目惊悚,花花绿绿的人群在视线中群魔乱舞。郑砚之站在人群中昏昏沉沉地看着四周,渐渐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而是越发清晰地听见耳鸣声和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他不自觉地往后踉跄一步,被同在舞池中的夏添一把揽住了。
“砚之,你这是怎么了?”夏添看着郑砚之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酒都醒了,“你的面具呢,衣服怎么也换了?你刚才去哪儿了?宣哥他们人呢?”
郑砚之定了定神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夏添,顾不上其他,他揪紧了夏添的衣袖,求救道:“带我走,快点……”
夏添一愣,正愕然之际看见不远处也有一个没戴假面的人往他们这边走过来,他仔细一看,那人竟是四年未见的汤锐。夏添登时明白过来,他护住郑砚之,带着他往正门快步离去。
三人前后脚穿过人群到了停车处,夏添扶着郑砚之先上了副驾驶座,自己刚坐上车就被赶过来的汤锐抓住了车门。
“你带他去哪里?”
夏添冷冷道:“不知道,反正离你远一点。”
汤锐知道夏添对自己也是诸多不满,不由在心里低咒了一句。当初郑砚之被肖云酒后侵犯,夏添连夜求援,而他却断然拒绝,从那时起夏添便心存怨怼。汤锐此时懊悔不已,过去他怎么就做了这么多缺德事,如今想挽回郑砚之,除了晏冰和隋宣,都没有第三个人愿意帮他。
“夏添,你让我和砚之好好谈一谈——”
夏添暴怒一脚踹开了车门,下车拎起汤锐的衣领骂道:“谈个屁!你嫌害他害得还不够惨是吧?我警告你,你别再纠缠砚之了,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就让他过得安生一点!你滚回美国去吧,别再来找他了,滚!”
夏添骂完把汤锐狠狠推开,汤锐无言辩驳,后背直直地撞到身后的车身上,然后怔怔看着夏添上车,载着郑砚之驶远。
自身情绪激动,外加酒后驾车,夏添把车开得飞快,眼前是漆黑且空荡荡的路面,脑中却全是当年汤锐冷漠的表情,还有汤郑二人分手后,郑砚之一度极其消沉的模样。汤锐就是这样一个自私无情的人,只不过善于伪装才会骗得郑砚之把一颗真心交付出去,得到的结果也只会是残酷的践踏。夏添不想再看到郑砚之为情潦倒,过去他劝不动也拦不住,但是这一次他绝不容许历史重演。
郑砚之坐在一旁看夏添踩着油门不放,不由捏了一把汗:“开慢点,前面那个加油站下吧。”
夏添缓了一口气,依言在下一个高速出口下去,转道进了加油站,里面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夏添买了一瓶冰饮给郑砚之敷额头。
郑砚之的脑门上磕出一个大包,即使车里光线昏暗也能看得到,他额角有一块明显的凸起。
夏添看着就疼:“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发出来了就说明不是内伤,休息两天就好了。”郑砚之的声音很疲倦,“我让唐钧过来了,等下他开车,你酒驾容易出事故。”
“行行行,我没意见,现在先操心你一下你自己的事儿好吧。”夏添一想到汤锐就来气,“汤锐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郑砚之笑了笑:“什么怎么办,我和他早就断干净了,他的事情我提都不想提。”
闻言,夏添松了一口气,又不放心地再三确认道:“你真的死心了?”
郑砚之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疲惫和酒精已经麻醉了反射神经,他呆坐在车座上,良久自言自语道:“死心了,死透了。”
约莫一个小时的光景,唐钧搭出租车过来代驾,夏添和郑砚之转移到后座。回去的路上,郑砚之没一会儿又陷入昏睡之中,夏添看着他头一磕一磕地撞着窗玻璃,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把郑砚之拉进自己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头睡觉。郑砚之的头发蹭在夏添的颈窝里,夏添一低头就能看见他低垂的眉眼,两排睫毛下是深深的眼圈。
当夜郑砚之睡在夏添家,草草冲了个澡就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夏添看他睡得那么香也安下心来,至少说明郑砚之没多大心事,汤锐回国之事虽然重大,但郑砚之已波澜不惊。
第二日早上郑砚之被闹钟吵醒,起床后看到夏添已经在厨房下汤圆了。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两人做室友的时候,郑砚之吃完汤圆后负责洗碗,收拾完后又回房间睡了个回笼觉。等终于睡饱已经是晚上,两人窝在沙发上一边吃宵夜一边看电影,间或碰个酒瓶,从头到尾对汤锐一事只字未提。
隔天上午郑砚之去公司上班,临走前夏添叫住了郑砚之,欲言又止。
郑砚之会心笑了笑:“你放心,我和汤锐是真的彻底结束了,我绝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