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凌晨三点,韩颖丽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最近睡眠很差,经常会被同一个恶梦困扰:在青翠的公园里散步,自己和朋友聊得正欢,突然大地开始震颤,远处的建筑物一座座着火,然后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周围的人纷纷四散奔逃,自己也慌不择路……可惜那些火焰蔓延得实在太快,根本无从躲避,所有的景象在几个瞬间就化成了灰飞,自己身体被吞噬的那一刻,清晰的灼热感和五脏六腑被撕裂的痛楚把她从梦中惊醒,眼前尽是残星飞舞,仿佛知觉已离她远去。
韩颖丽看了眼身边睡着的男人,又肥又丑,像个死猪一样,不禁有些厌恶,起身到卫生间里冲了个脸,然后走到阳台,吹吹冷风。
外面是一片寂静,稀疏的灯火点缀在黑色的大地,软弱无力,如生命般脆弱。她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无限的惆怅与茫然,不知活着到底有什么喜乐,可以令芸芸众生这样地痴迷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呼喝:“丽丽,你在哪儿?”韩颖丽僵直的嘴角牵动了一下,转过身回道:“我在这儿。”然后走进了屋子。
那个肥胖的男人躺在床上,脸上疲惫却淫邪地笑道:“我还以为你溜了。快过来……”韩颖丽坐到了床边,微笑说:“怎么会,我只是睡不着。”那男人捉住她的手,说:“是吗,我忘了,你们小姐都是习惯白天睡觉吧。”韩颖丽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那男人抚摸着她柔滑的手臂,眼里忽然又有了饥渴之意,他起身一把抱住韩颖丽,猥琐地说:“既然你睡不着,那我们再来玩玩!”韩颖丽半推半就,嗔道:“你别太累着,之前已经做过两次了。”那男人一边亲吻着她雪白的脖颈,一边含糊地说:“怕什么,我既然花了钱,就要做个痛快。”韩颖丽心底在叹息,眼睛却已闭上,任由那男人把她摁倒在床上。
……
上午十点钟,韩颖丽从宾馆出来,回到宿舍。一个室友对她说:“昨晚有个余先生打电话找了你好几次。”韩颖丽哦了一声,道:“别理他,那人挺烦的。”室友说:“看不出你才来一个月,就有铁杆粉丝了呀。”韩颖丽笑道:“你不是也有么。”室友说:“可没你那么快啊,看来男人还是喜欢冷酷型的女人。”韩颖丽啐道:“别胡说,咱们组里还是萱姐那样最受欢迎。”室友说:“萱姐是工夫好,后天练出来的,先天条件可没你好。”韩颖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室友说:“你只要努力一下,完全可以超过她。”韩颖丽摆手道:“你别说这些,我很累,去洗澡了。”室友讨了个没趣,只得讷讷地转身走开。
韩颖丽在卫生间里呆了一小时才出来,室友已经不在,她倒头躺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想睡觉却毫无困意,辗转了二十多分钟,终于长叹一声,起来换好了衣服,出去外面走走。
天气阴沉沉的,冷风萧瑟。她经过一家星巴克门前,忽然想起好久没喝咖啡了,于是进去点了一杯蓝山,坐下来慢慢地品味……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她身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他个头不高,容颜清瘦,头发平短,眉毛十分粗黑,神情僵直刚毅,像个不拘言笑的学者。韩颖丽明知道他来了,却完全不看一眼,只瞧着窗外走动的行人出神。
“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那男人冷冷地问。
“那还用说?”韩颖丽不屑地撇撇嘴。
“你答应过不再作贱自己的!”那男人语气有些愤怒。
“是,”韩颖丽稍一抬首,“但那老板出价很高,不能算作贱……”
“你!”那男人差点儿要拍桌子,不过终于忍住了,哼了一声,恨恨地道:“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你想气死我!”
“是么?”韩颖丽瞟了他一眼,呡口咖啡道:“……能把你气死,倒也不错。”
那男人喘息了两下,脸上的怒气慢慢地平息,转而露出一种痛惜的表情,过了半晌,缓缓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我管着,但是我能放手么?若你找一份正经的工作,自食其力,我可以给你无限的自由,但你现在所做的事,简直让人伤心透顶!我三天两头的像侦探一样地勘查你,你也觉得烦吧?你为什么就不能做件让大家都高兴的事呢?……”
韩颖丽神色微变,嘴角动了动但没言语,转头继续看向窗外。
那男人又道:“我和你哥哥是生死之交,感情胜过亲兄弟,他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这两年多我四处托关系,介绍了七八份工给你,你却不愿意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如果讨厌我,不想见我,我可以躲,我可以派别人来跟你联系,但是,至少得让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怎样才能放弃那些幼稚的想法?”
“幼稚?”韩颖丽一笑,仰首甩了甩头发,“做小姐怎么叫幼稚了?小姐也是靠劳动技能赚钱,和其它职业工种有什么不同?人家卖手艺卖头脑,我们卖身体而已。”然后她盯着那男人,换了个口气悠悠道:“你说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认识也有六年了吧。我喜欢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那男人本来想辩驳她那番言论的,但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道:“你喜欢水仙花、榴莲饼、爵士乐……这些都可以成为你事业的一部分,比如开花店、影像店、甜品店……你为什么要选择妓女这种完全不适合你又十分不道德的行当呢?”
韩颖丽没有回答,只道:“水仙花、榴莲饼什么的不重要,随时都可能改变,只有人的期望是难以改变的。”然后她平静地说:“玄哥,我其实做什么都可以,事业我并不挑剔,我只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什么位子都能接受。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移开了目光,道:“我不明白。”
韩颖丽道:“你别逃避了,这么多年过去,你难道还是接受不了……?”
那男人像没听见一样,摸了摸额头,若有所思。
韩颖丽瞧着他,眼神渐渐地有了一丝恨意,她猛地喝一口咖啡,把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咬着嘴唇,大声说:“在我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我永远也不会听从你的安排!你不管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反其道而行之!让你烦恼,让你痛心,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你现在明白了?!”
那男人苦笑摇头,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固执。”
“那也是跟你学的!”韩颖丽说着站起身,表情气恼又哀怨,她拿起自己的包离开位置,不想再与那男人讨论什么。走出五六步她又回首,颤声道:“郭玄,你别再来劝我……别逼我恨你!”然后掉头离去,像只受伤的麋鹿,冲出咖啡屋。
那男人坐在椅子上,没有去追,呆呆的望着窗外出神。他仿佛想起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都不想起,只是坐在那里消耗时光。
过了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他动了一下身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把面前早已冷却的咖啡喝掉,苦涩加冰凉,一如他心中那份深埋的情感。
一个黑卷发高鼻梁,古铜色皮肤,身着白色上衣的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郭玄的身前,悄然坐下。他浓密修长的眉毛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带有明显的印度血统。侍者走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微笑着用怪异但流利的中文说道:“一杯曼巴。”
郭玄蓦然惊醒,愣愣地看着身旁的他,几秒钟后反应过来,惊喜地叫道:“金君!”
那男子温暖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呵呵道:“好久不见了,郭兄。”
郭玄一拍双掌,僵直的表情因突然激动而有些晕红,这从天而降的贵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挠挠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只道:“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金君笑着说:“上次来北京参加你和元敏的婚礼,是九年前的事吧。”
郭玄也笑了,不过眼神却骤然有些暗淡,喃喃道:“是的,是的!九年了,真快……”
金君问道:“元敏她现在好么?”
郭玄的表情又僵住,许久才勉强笑道:“我们结婚第三年,她就……难产,去世了。”
“啊!”金君显然吃了一惊,道:“抱歉,我居然不知道……”
郭玄苦涩道:“没什么,我也没通知谁。”
金君叹息了一声,神色凄然:“那……那孩子有保住吗?”
郭玄摇摇头,眼眶已微微发红,他本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此刻却呼吸局促、双肩颤抖……方才他一人呆坐着想心事时,情绪就已然有些波动,此刻在金君这样的朋友面前,一切无需掩饰,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金君目光怜悯,左手抓住他的右手,一股浑厚的安稳气息与力量感传递过去,胜似千言万语,慰问与鼓励俱在,几分钟后已令郭玄平静下来。修道之人最忌讳心神大乱,金君此举无疑是关怀备至、诚挚体贴。不过在正好前来上咖啡的侍者眼里看来,两个大男人的动作却未免有些奇怪。